元和帝孝诚,初登基之时,便在宫中辟了一片园子,专供太后莳花弄草。而太后虔诚信道,知菊为君子,性高洁,又意长寿,便在园中种下了无数不同品类的菊,此园便名延年殿。

    每至此月此时,延年殿中假山枯水,曲径通幽,各色秋菊竞相盛放,是宫中一大盛景。花期一到,太后兴之所至,常邀京中各家才子女眷入宫饮酒作文,宫中雅称延年文会,今年亦不例外。

    只是林蘅不爱热闹,往年宫中虽有邀她,她都以身体未愈拒了。只是延年文会随花期变更时间,今年竟与她入宫商讨中元节事宜的时候碰上,不可不说一句巧。

    领路的宫婢只将她带到延年殿前,林蘅入殿便只身没入乱芳丛,四周插满君子竹,随着午后的风轻轻晃着。

    她拂过竹叶,穿过假山石,眼前虽是风光无限,却不见半朵秋菊,脚下的路弯绕曲折,耳边隐隐听闻女子调笑交谈之声,愈是循声去寻,愈是不见人影,再回首时,那娇笑声又远在天边了。

    “西洲——”

    林蘅驻足,忽闻遥遥一声呼唤。

    她闻声抬眼,一路而来种得细密的竹林却是一旷,高处凭空露出一座亭台来,一位盛服老妪倚栏站立,俯瞰着殿中一切,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见林蘅望来,太后平和的脸上显出笑意,扬声道:“西洲,来!”

    不多时,便有宫婢不知从何处绕出,领着林蘅分花拂柳,终于从一处不起眼的假山石里侧登上了亭台。亭台建得十分高,却将一切人力建造的痕迹藏于石山竹林之中,宛如天外飞来安栖此中,足见工匠心思巧妙。

    林蘅提着裙摆登上最后一阶,却见太后仍然立在栏杆旁,听到轻缓脚步声,回首阻止了林蘅行礼,只道:“你第一次来,看看哀家的延年殿如何?”

    林蘅走上前,落后太后一步,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

    这个亭台似乎建得靠殿中西北,从这里俯瞰,除了她方才走过的,还有无数藏在竹林中的小路,被假山分割,隐约连成了几条不同走向的线。林蘅默然看着,虽然从所在的方位,看不清楚东边的情形,但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图形。

    这些竹林连着小路共同将一片圆形空地拱卫在延年殿中心,遥遥可见红粉黄绿的花、深色的桌案椅凳,还有人影。

    “待会文会就在那儿办。”太后收回视线看向她,“如何?”

    她连问两次如何,话中多少显现出得意,林蘅勾起一抹浅笑,眉目柔和:“以星图为园,是师尊的手笔?”

    太后畅然笑了两声,推开宫婢搀扶的手,走向一旁的软榻。

    “除了你师尊,天下还有谁有这胆色?”

    林蘅跟上,从烹茶的宫婢手中接过茶壶,茶叶在滚水中翻腾着。第一壶倒掉,她一手挽起宽袖,一手将第二壶为太后斟上,第三壶才到自己,不动声色恭维:“紫薇尽在我天阳,区区星辰入园,又谈何胆色?”

    太后还未到花甲,宫中多年将养,神色平和,面目并无多少老意。同样信道,她却和宁淑妃不同,一身重色盛装,已有些花白的头上饰着金玉,一望便知尊贵。

    她摩挲着紫檀木茶盏的杯沿,笑意和蔼:“话是如此,那西洲敢吗?”

    “臣在殿中越走越迷糊,自是比不上师尊的。”林蘅垂下眉眼,并不自夸。

    “西洲过谦了,你梦占收小七为徒一事,哀家已然知晓……嗯?小七呢?哀家不是让他跟你一起来吗?”

    她左右望望,似是才想起此事。

    “太后宣臣进宫商谈中元节祭仪等事,不便让他跟着。”

    “小七现下算是你的道童,有何不便?”太后显然对于道士之事极为熟悉,将已然晾凉了些许的茶抵在唇边,“哀家的孙儿,哀家如何不知?是他不想来吧。”

    林蘅默然不语,浅淡的目光注视着太后微微扬首,便将那盏茶饮尽。

    太后道:“这可容不得他,他既是皇子,又身负道缘,中元节祭仪就让他跟你一起主祭。”

    林蘅怔了怔,半晌才应是。

    “还有冯家那个……”

    “冯卧羽,道号明翎。”

    太后“哦”了一声,“这次让她辅祭。”

    “……是。”

    二人又交谈了一番中元节祭仪的准备,太后问得极细,林蘅逐条回应,缺的要备,已然备好的要再三检查。中元节当日各宫宦官宫婢的安排,这些与林蘅无关的,太后也要细细问过跟着她多年的大宫女——

    只因中元节祭祀不是普通的法事,重在祭祖,此事甚大,宫廷之中容不得半点差错。

    几番交谈,太后叮嘱大宫女记下,趁着她研墨书写的空当,二人终于暂歇,林蘅又斟了茶,各自润喉品茗。

    交谈声停歇,几人才听见亭外不知不觉间已然热闹起来,笑声、寒暄声、交谈声,盈满了清雅幽静的延年殿。

    太后侧耳倾听半晌,脸上带着笑意,半阖着眼摇了摇头,“少年人啊。”

    “小七那般爱热闹的性子,当真没来?”

    “回太后,来了。”被再三追问,林蘅只得无奈解释,“只是车马入宫后,臣先行一步,之后便不知他在何处了。”

    太后叹出一口气,侧过脸,直直看入林蘅的眼睛,似乎要将她心中一切看穿,“西洲,小七老实了几天,是因为京城有皇帝压着,来年回了山上,又有谁能驯服他?”

    林蘅心口猛烈一跳,踏不到实地的慌张忽然从心底生出,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不由抬手,死死揪住了衣襟。

    林蘅,你驯服压制不了赵雩。这是太后的言下之意,她听懂了。

    “怎么了?!”太后急切的声音刺破她耳边一瞬间的虚幻,“快,去请太医!”

    不对,林蘅手上用力到指尖都透出骇人的艳红,她和赵雩不和,是二人共同唱的一场戏,太后信了是好事,为何她……

    不对,是她的身体——

    “呃!”心口又是一阵窒息发慌,淡红的唇瓣颤抖着褪去所有血色,林蘅颤着声音道,“无,无事……”

    她揪着衣襟的手逐渐往上,抵着锁骨,三指狠狠按住了自己的颈项,似是要将那股子窒息感压死在体内。

    另一只手不受控地抖着,探入宽袖,半晌才终于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在她手中被抖得哐啷作响,她想要打开,却完全没有力气掀动堵塞瓶口的软布。

    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耳边是不知从何传来的刺耳尖啸,搅乱着她的心神。她眯着眼也看不清楚眼前围着她的人,只见她们黝黑的五官动了动,应该是嘴的黑洞变大再变大,最终惊悚地覆盖了整张脸。

    手上传来另一股力道,似是要将她的瓷瓶夺走,她徒劳地挣了几下,还是不由自主松开手。

    不过一会,两颗滚圆的丹药便贴在了她唇边。

    林蘅费力地喘息着,摇着头,将眼前恐怖的阴霾驱散了一些,她清醒一瞬,喉间挤出的声音细若游丝:“……一,一颗……”

    她重复了好几遍,几乎成了呓语,唇边的丹药终于只剩一颗。她已然开始用嘴小口小口地吸起气来,那颗丹药便顺势被推入她口中,林蘅咽了好几次,才将那颗药丸吞下。

    “快去传太医!拦哀家做什么,没看见国师……”

    林蘅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眼前渐渐清明,才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原来的软榻上,太后站在三步开外,满脸急切,几个宫婢拦着她,想来是不让她接近自己。

    “……无妨,我没事了。”她吐出口浊气,挣了挣双手,将她双手按在塌边的两个宫婢才如梦初醒般撤了开去。

    见林蘅恢复平静,太后赶紧推开人走上前来,有些慌乱地盯着她问:“真不用传太医?”

    她身后的宫婢双手将那个只剩一颗丹药的瓷瓶递了回去,林蘅信手接过,道:“吃了药便好了。”

    看她样子语气确实是逐渐缓过来了,太后才皱着眉在旁边重新坐下,两人中间的茶壶杯盏早已洒了一桌,宫婢们赶紧上前清理。

    越过忙碌的奴仆,太后看上去有些担忧:“你这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回太后,天意莫测。”林蘅轻声道,将那瓶药放回宽袖中。

    “天意,天意……可哀家前些年见你师尊,并无此病。”

    林蘅还是笑,仿佛方才狼狈濒死的是另外一人,“所以说,臣不如师尊。”

    天意莫测,指的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生的什么病,也不知为何凌月师姑给的丹药停服两日,便是如此可怖的后果。

    她方才一番垂死挣扎,衣衫被自己扯得凌乱,浅色的襟上还漫了深色的茶渍,只是简单挽着的发更是欲散不散。

    “你才几岁……”太后看了她一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叹气,“罢了,无事便好,去换身衣裳,再随哀家去文会吧。”

    太后遣了宫婢领林蘅去,林蘅没想到,这亭台一面靠着巨大山石,山石里侧,竟又是另一条下行小道,比她来时那条长阶绵长得多,相应的也就不那么陡峭了。

    此路直通延年殿主殿,主殿十分接近殿中那一片圆形空地,她们最终从主殿后院的一处假山石绕出,还能依稀听到他人的交谈。

    林蘅自己的衣袍是不能再穿了,幸是此处主殿虽然不常住人,却在秋日常备着女子衣衫,太后每岁心血来潮办延年文会,女眷众多,也是备着不时之需。

    可惜宫中女子素来不喜浅淡颜色,延年殿备下的,一眼望去全是鲜艳衣裳和金玉头面。

    林蘅身材高挑,适合穿的就更少了,最终只能无奈地从梅红和青绿中,选了一套绛色衣裙,好歹大气些。

    宫廷服饰华丽繁杂,宫婢刚为她披上帔子,便听殿外一连串刺耳的破裂声,而后寂静一霎,便是女子尖叫、男子怒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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