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泽县县衙。

    元岐呲牙咧嘴的蹲在椅子上,时不时抬头看两眼对面,随后低着头又是皱眉又是狂喜的,很是诡异。

    他右手执笔画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左手的纸扇越扇越快。

    就在衙役轮值换班时,元岐手腕一甩,沾着余墨的笔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纸扇重重合上,他拍桌而起:“就没见过这样好的佳作,这画功,这意境,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坐他对面的王主薄被惊得手腕一抖,直接将书页撕下一个小角来,他淡定的将那一角攒成一团,不动声色的藏进袖中,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没事的。

    习惯了。

    换值的衙役齐齐看向他。

    元岐抬眼看他,屁股一扭,双腿蓄力,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把扯过桌上的画纸,走到王主薄身前,啪的一声放在他面前。

    王主薄就瞅了一眼,就一眼!

    眼睛就跟被刀戳了一般,狠狠紧闭,眼周的皱纹顿生数十条,一颗心被高高悬起。

    指着元岐的手都在颤抖:“你……你这个……”

    元岐见他那样,直接伸手扯回佳作:“嘿,你也忒不懂得欣赏了。”

    牛青离得近,有幸亲眼目睹了全程。

    他瞎了,就在看到画的那一瞬间。

    就在元岐想要一展佳作时,王主薄瞅准时机一把抢过,负手藏在身后,摸摸胡须:“挺好的,挺好的。不用再画了,就当你十张全部画完了。”

    元岐故作为难模样:“……不好吧,县令要是问起来。”

    王主薄梗着脖子,脸都憋红了:“我会帮你圆上的。”

    元岐瞬间变脸,喜笑颜开道:“哎呀,王主薄,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王主薄皮笑肉不笑,旁边看热闹的衙役好奇的往他身后看去,想抢来看看,却因他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威望而作罢念头。

    元岐美滋滋的坐回位子上,悠闲舒畅的饮了一口清茶。

    王主薄打发了衙役后,去了角落里偷偷打开那幅画。

    老脸一红,暗自怒骂一声:“成何体统。”

    雪白的画卷上,簪着花,红着腮,长着络腮胡,比着兰花指,狭长豆大的眼满是深情,低垂着头捂嘴轻笑,下|身却翘着二郎腿,脚上赤裸,露出的一截小腿上有着绣花针般长的毛发。

    好一幅刁钻刻薄、哄人生笑的小像。

    王主薄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竟然硬生生看顺眼了。

    与此同时,笔直的长街上,孙家的马车缓缓驶至县衙门口。

    门口的衙役刚要上前询查,马夫却跳下车来,从腰间拿出一块银腰牌示向众人。

    守值的衙役瞬间俯首,车帘被病态般白的手掀开,出来的正是孙家主事人——孙磊。

    而后,被孙磊恭恭敬敬迎下车的,正是那银腰牌的主人——沈巍。

    牛青正好巡视到此,他和同僚藏在柱后,待沈巍下车时,对着身后人道:“你去同院中的兄弟说一声。”

    而他,则是悄声快步从后门跑掉了。

    梁温刚出北巷就见到了牛青,果然不出她所料,牛青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幽州节度使来了。”

    梁温朝后望了一眼,随后带着牛青快步往回赶。

    街角,苏瞿白与他们背向而驰。

    待梁温赶回县衙时,实木门紧紧关着,她才登上台阶,门便被衙役推开,露出门后的一干人来。

    梁温视线快速在他们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梁老夫人身上。

    心下稍安。

    她停在台阶下方,俯首作揖:“不知节度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沈巍的目光落在下首,像是带着刺一般打量着她。

    声音暗沉粗犷:“梁温?”

    梁温抬眼:“正是在下。”

    沈巍硬朗的五官突然柔和下来,“我见过你,长大了,越发好看了。”

    梁温默声,柔声的轻笑响起,梁老夫人笑着唤她:“裴安,你当时还小,许是记不得了。”

    梁老夫人拾阶而下,边走边道:“你父亲当年与节度使情谊深厚,你满日宴时节度使特意来府上瞧过你。”

    话落,梁老夫人已经站到梁温身旁,同梁温一起,向上看着沈巍一行人。

    气氛和谐又僵硬。

    沈巍爽朗笑道:“是啊,他当时确实太小了,就那么大点,跟个团子似的。我一生无子,且与梁兄交好,在我心中,梁温与我亲子无异,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梁温也挂上笑:“节度使身份尊贵,卑职只是小小的七品官,平日里还望您多多提携。”

    沈巍踏下台阶,将手搭在她单薄的肩上:“岂能妄自菲薄,县令好啊,以后的路长着呢。”

    他收回手,对上梁老夫人:“我此行来,就是来拜访拜访您。许久未见,心中也多了几分牵挂。如今瞧见您身康体健,也放下心来。时候不早了,就不叨扰了。”

    沈巍这便大踏步离去,孙磊似笑非笑地睨了眼梁温,便跟着离开了。

    梁温挥手遣散了门口聚集的一行人,扶着梁老夫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行至院中,梁温便问道:“祖母,沈巍和您说什么了?”

    梁老夫人抚了抚她的手,“放心吧,没说什么,就是一些关切人的场面话。”

    梁温嗯了一声,随后问出心中疑惑:“沈巍与父亲是旧识?”

    梁老夫人脸上笑意淡了些:“你父亲好结亲友,旧识没个三五百都对不起他整日外出交际。沈巍与你父亲好到何种程度我不知,但人家主动提及,也没必要去抹他的面子。”

    刘嬷嬷提着壶新茶进来,给她们二人分别倒了一杯。

    “你尝尝,这是咱们自家庄子上产的,数目不多。”梁老夫人轻呷了口。

    梁温饮了一口便作罢:“涩味更重了些。”

    “这是一泡的茶汤,滋味自是不一样。”梁老夫人倒是喜欢。

    梁温的视线滞留在浓厚的茶汤上,梁老夫人打眼一看便道:“你心不静。”

    没等她说什么,梁老夫人便调笑道:“可是这茶苦着你了?”

    转头朝着刘嬷嬷道:“快提壶往日里的茶来,没瞧见主子不爱喝。”

    “是。”刘嬷嬷立刻提着茶壶走人。

    梁温哪能看不出她的意思,这是在清人呢。

    “好久没陪祖母下棋了,来一局?”

    “好。”

    梁温执白子,她执黑子。

    嫩白细腻的手与褶皱疲老的手在棋盘上一来一回交互着,白子与黑子在纵横交错的点上落下。

    梁老夫人揪住梁温的漏洞,一下吃点她数枚白子:“裴安,与我对弈还不上心?”

    梁温收回心绪,认认真真与她对弈起来。

    但是没用。

    梁老夫人这局下的凶,步步紧追,将白子吃的死死地。

    活棋已死,梁温输的格外惨烈。

    “祖母棋艺精湛,孙儿甘拜下风。”

    梁老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黑子:“马马虎虎吧,这局下的不痛快。”

    梁温低声询问:“那再来一局?”

    “算了,我瞧着你今日的状态,再来十局也不会痛快。”梁老夫人一粒一粒的捡起棋子来。

    “扫了祖母的雅兴,是孙儿的不对。”梁温也捡起棋子来。

    梁老夫人闻言瞅了她一眼:“心里想什么呢?”

    梁温手一顿,说道:“祖母,我遣人送您回盛京吧。”

    “闹了半天,扰乱你心的竟是我。”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

    梁老夫人:“我知道。别担心我,我都一把年纪了,哪还用你这小辈来操心。”

    梁温语气也急了:“祖母,我说真的,您不适合待在幽州。”

    梁老夫人看她眉头皱的生紧,她伸手按在她的眉心:“别总是蹙眉,会留下印子的。”

    梁温哑然。

    “祖母,您……”

    梁老夫人:“裴安,我在哪都可以,但我得在你身边。”

    “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梁老夫人语气轻,她的手顺着梁温的眉骨向下描摹着。

    “祖母什么都不怕,就是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说完,梁老夫人自己就笑起来:“还是老了啊。”

    梁温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脸庞轻蹭了蹭:“祖母,您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

    梁老夫人深深地看她,随后道:“累了就歇着,别多想,容易折寿。”

    梁温被她的语气逗笑。

    “那就折,若是折了寿数便能叫您平安康健,值了。”

    梁老夫人立刻轻轻拍了她:“说的什么胡话,年轻的人老想着死。”

    “不死不死,长命百岁。”梁温不知怎的,一颗被冰浇筑的坚硬的心,突然就裂了好几道缝隙。

    坚冰融成水,那些暖意直往里钻。

    她没体会过,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说,她是被需要的。

    那么坚定,毫不迟疑。

    那种感觉,梁温贪恋极了。

    这就像是偷来的一样,温情之下藏着隐秘的不安。

    她必须抓住,这是她的心告诉她的。

    梁温试探性的垂下头,一点一点凑近梁老夫人的肩膀,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动作轻缓到,仿佛重了一点这些便要瞬间消失。

    整个人幼稚的像是渴望关爱的孩童。

    她虚靠在梁老夫人肩上,鼻尖嗅到衣料上熏着的淡香。

    很像是祭奠或是礼佛时用的檀香,味道不重。

    梁老夫人不知怎的眼角泛出点点泪光:“不怕不怕,祖母在呢。”

    “裴安啊,我的裴安啊。”

    “还是个孩子呢……”

    句子不成语调,唇齿间的音节越发不清晰,分不清唤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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