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多平原,两人马不停蹄地向东南方向而去,转眼间已过一夜,正值东方既白之时,远处出现了袅袅炊烟。

    两人下了马,从小山丘上远望,只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一条溪流穿过几间农舍,汇入长河之中,长河又向东奔腾而去,绕过一座繁华城镇。

    城镇旁有密林群山,最适合人躲藏,织玉转头看向谢砚,终于说了自上马之后的第一句话,“我们去哪里?”

    军马的脚力果然了得,不过一夜,便已奔出几百里去,可是军马的马蹄上都有标志,他们再骑下去,只会被人一直追踪到痕迹。

    所以现在弃马步行势在必行,摆在眼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进城去再买两匹马,可是还不知道魏都的消息有没有传过来,会不会有人早就埋伏好了,要么直接进入密林之中,这样虽然不会被人追踪到,自己也很容易在其中迷失方向。

    在她看来,密林要比城中危险许多,果然,谢砚也和她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进城。”谢砚牵着马面向密林的方向,解开缰绳,亲昵地拍了拍马头,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骏马就像有灵性了一般,向密林的方向奔去。

    他看向远处的村落,“先去那边打听情况。”

    两人向村落的方向走去,进村之前,就着清澈的溪水梳洗了一番。

    织玉尚且还好,因为当时装成普通百姓想要混出城,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身布裙,一路上除了成厉,也没再和别人动过手,看着倒真的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谢砚一身黑衣却多有破损,发冠也颇为散乱,黑色掩盖了他衣服上的血迹,但走近了还是能闻到血气。

    当他们梳洗完毕时,太阳已经升起,高挂在东方的天空之上,夏日清晨的阳光虽然刺目,但也不算炽烈,驱散了溪水的冷意。

    谢砚已重新束好了发,外衫也被脱下清洗掉了其上的血迹,搭在手臂上,看着倒比平时干练几分。

    他们进了村,还没走到农居前,就遇到了一个扛着锄头正要下地干活的老人家。

    谢砚上前去,面带和煦笑容,对老人家说道:“老伯,我们从都城来,带的水都喝完了,想讨口水喝,不知方不方便。”

    老人家正哼着小曲儿,盘算着今年的收成,忽然见路上有两个陌生面孔,吓了一跳,再一看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俊雅非凡,女的清丽脱俗。

    女子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角的泪痣冲淡了她的冷,多了几分妩媚娇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不由得放下心来,再加上两人几乎两夜没合眼,再铁打的身体也会露出疲态,让他看了更是对谢砚的话深信不疑。

    “方便,当然方便,你们一定累着了吧,快跟我来。”老人连忙答道,热情地带着他们往住的地方走。

    一路上,谢砚维持着温和有礼的态度,与老人攀谈起来,很快就摸清了这个村落的情况。

    这里是王家村,村里十户人家,因和北魏涪州城只有两刻钟的路程,许多人都在城里做工,只有一些老幼妇孺在村里。

    至于别的,老人也不是很清楚,他一年也难得进城一趟,只是昨天自己在城里帮工的儿子回来时,提了一句说都城起了大火,搞得知府大人也对木料仓库紧张起来,一天要派人来检查好几回,他们这些帮工的应付得苦不堪言。

    闻言,谢砚和织玉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成算,还有心思担心起火,看来有关谢砚的消息还没传到涪州城来。

    老人的屋子不远,一间普通的农居,门口堆着些柴火,进门是个小小的院子,养着几只鸡鸭。

    一个老婆婆从屋子里走出来,是老人的老伴儿,听说了他们的事情,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坐。

    过了一会儿,老人又拿着锄头出去耕作,一个农妇急匆匆地过来说,有家人要生了,让老婆婆去帮忙。

    织玉本想一起过去,老婆婆却不乐意,“你是客人,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去呢,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帮老婆子我喂喂那几只鸡。”

    织玉拗不过她,只好留在了院子里,转头一看,地上的米果然不多了,于是进屋从米缸里舀了一点儿米,抓在手上,又到院子里去了。

    谢砚的手臂上有伤,老人走之前给了他一瓶药膏,他正研究着药膏的配方,见到织玉的动作,哑然失笑。

    这边配方还没研究出来,那边院子里却传来了母鸡咯咯的叫声和扑腾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是树叶晃动的沙沙声。

    谢砚眼中微讶,到门口一看,只见院子正中央撒了一地的米,几只羽毛光滑的老母鸡围着啄着,织玉却不见人影。

    “……我在这里。”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砚抬头一看,织玉站在墙角歪脖子树的枝桠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放在胸前,树影斑驳的脸上还有残余的惊恐。

    谢砚看看她,又看看院子中央,长眉一挑,“你不会是,——被它们吓到了吧。”

    织玉恨自己眼力太好,否则也不会如此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揶揄的笑,她侧过脸去,盯着那几只鸡目露凶光,“我只会杀,不会喂。”

    老母鸡们仿佛感觉到杀意一般,又扑腾起翅膀来,扬起一片尘土,然后竟朝着歪脖子树跑了过来。

    织玉吓了一跳,余光瞥见谢砚笑意更浓,突然恶从胆边生,足尖轻点,跳到他的面前,推了他一下,“你过去。”

    这一下还真有点用力,谢砚向后晃动了一下,也不甘示弱地抓过她的手臂,似乎想要拖她一起。

    织玉猝不及防之下,脚下一扭,直直扑向了他,谢砚连忙站正,改抓为揽,虚扶着她的腰,远远看去,就像一对情人,一个投怀送抱,一个拥人入怀。

    两人四目相对,都感受到对方急促而狂乱的心跳,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滋长,眼中除了意外,还有难以说清的情愫。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直到一个忍无可忍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织玉,你在干什么!”

    他们如梦初醒,心中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转头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三个人,还都是熟悉的面孔。

    一个锦衣玉带,温润如玉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讶与悲伤,一个布衣短打,一脸怒容,刚才的声音正是他发出的。

    至于最后这一个,鹤发童颜,脸色红润,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当织玉和谢砚看向他时,又火速把头埋了下去,口中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看清楚门口的人后,谢砚神色微冷,视线在前一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回过头来低头看着织玉脸上的惊愕和闪躲。

    于是冷意更盛,他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旧情人来了,不去聊两句吗?”

    面前的这一幕让织玉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后一个人的出现,甚至冲淡了看见温如禅和金晖的惊讶。

    无他,只因最后那人竟是几天前独自离开了的李大夫。

    腰上的手臂突然收紧,织玉呼吸一紧,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谢砚,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他眼中的冷刺痛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解释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心中的迷茫更多,为什么要解释,这不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让他对自己和温如禅的关系产生误解,才不至于对自己的身份起疑。

    谢砚只当她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意外地顿了一下,又问:“不想,难道你不想再与他纠缠?”

    织玉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理智。

    另一人见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更加愤怒地开口:“亏得公子为了你……”

    温如禅打断他:“金晖,够了。”

    金晖愕然闭嘴,温如禅温柔亲切,对他从来没用过这么重的语气。

    都是因为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狠狠瞪了一眼织玉和谢砚。

    而这时,暂时只能先忽略掉李大夫的存在,织玉听着金晖的话,想到了在林城的遭遇,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是,公子,请你帮帮我。”

    既然已经误会了,不然误会到底,免得徒增烦恼。谢砚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拥着她走了过去。

    “温大人,魏都一别,已有六日不见,不知我这护卫如何惹到金侍卫了?”

    “护卫?”温如禅的目光始终在织玉身上,听到这里,才终于看向了谢砚,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不是……”

    他想说,他在四方馆中看到的护卫,不是织玉,说了两个字,又住了嘴,自嘲地想,虽然弄不清楚当时的情况,现在的情况却摆在他面前,容不得辩驳,再计较那些又有什么用?

    他又想起,还在魏都之时,他就听人议论过,别的使团中都是男子,偏偏谢砚特别,从家中带来了个女护卫。

    他还记得那时议论的人脸上促狭的笑,“护卫这种话还有人信吗,一男一女,还能是什么关系?”

    面前的场景让他把这句早遗忘在角落的话又翻了出来。

    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织玉不愿正眼看过来将头埋在谢砚怀中的样子,以及谢砚脸上似嘲讽又似挑衅的笑容,无一不昭示着,那些人龌蹉的调侃是真的。

    温如禅脸色苍白如纸,谢砚似乎还觉得不够,轻笑道:“是啊,我这护卫叫织玉,也是你们彦朝月鹿人,看温大人的样子,莫非认识她?”

    金晖方才已经将话说到了那份上,他这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同为男子,温如禅看得见他眼中隐藏的占有欲,他轻闭双眼,心中长叹一声,再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温润的样子,竟然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织玉姑娘聪慧灵秀,在下在月鹿时钦佩已久,心中擅自引为友人,没想到能在魏地再见,谢公子可否让我们单独叙旧几句?”

    谢砚意外地看他一眼,倒有些佩服他了,于是低头问织玉:“你愿意吗?”

    他的嗓音中有说不清的温柔缱绻,听得温如禅眼神一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回织玉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平静地说:“好。”

    温如禅得到了答复,看着两人如胶似漆不肯分开的样子,终于不能勉强维持笑容,转身向外走去,背影萧索,“我去外面等你。”

    金晖忙跟上去,走之前仍不忘瞪他们两眼。

    而李大夫,那惊讶的表情一点儿没变,看见温如禅和金晖走远了,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走开,腿脚利索得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老人家。

    三人一走,织玉便立即离开谢砚的怀抱,沉默又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气氛却说不出凝滞,和先前大不相同,无端地压得人心头沉重。

    “方才……”

    “我过去了。”

    许久之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织玉说话间,已抬脚往外走去,听到谢砚的话,又停了下来,垂眸不去看他,心里却忍不住忐忑,他想说些什么?

    方才,说的是温如禅在时,还是更早的时候?

    如果是更早的时候,她不禁想到,若不是金晖突然打断,很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脸上蓦地有些热,见谢砚久久没有继续说下去,快步向院门走去,似乎是想要将绮思抛在身后。

    “织玉。”谢砚终于叫住了她,声音辨不出情绪,“昨晚,为什么要回来?”

    织玉没有回头,冷静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我不想欠人人情,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这个问题,于她而言,既好答又不好答。

    一方面,说辞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待他询问,便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另一方面,真正的答案自她在魏都城门处夺马时便在想,直至现在,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救也救过了,你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背后的视线如此灼人,仿佛要将她穿透,她不禁挺直了背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经答应了谢家。”

    谢砚却不依不饶,“你那时的理由便是恩,如今这理由已经不成立了。”

    织玉轻抿着唇,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谢砚又道:“更何况,如今我自身难保,你应该离我远一些。”

    织玉终于转过身来,像是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一般,稍显激动地说:“你自身难保,那我来保护你,这不是正好吗?”

    她以为他还会想理由拒绝,绞尽脑汁地思考还能有什么说辞说服他,没想到这一次,他只是慢慢地笑了一下,然后说:“好。”

    他的眼神令她发慌,好像有什么,越来越脱离了她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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