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盛夏的日光炙烤着大地,田野里的麦子绿得发黑,织玉和温如禅站在树荫之下,看着远处劳作的农户。

    微风吹不散炎热,却吹起了她额间的碎发,温如禅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被织玉灵巧地躲开。

    他神色黯然,终于打破了沉寂,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织玉哂然一笑,“我还没那么容易死,但九死一生,也差不多了。”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她对他,并非全然没有怨恨。

    温如禅脸色一白,伸出的手默默垂下,极艰难地说道:“父亲母亲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对不起。”

    织玉吐出一口浊气,看到温如禅的神情,有些许不忍,她想,她不该迁怒于他,于是她放缓了语气,说道:“公子,我很感激你的垂爱,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感情只会让我难做,请你放下吧。”

    温如禅悲怆地笑了两声,放下,谈何容易。

    他看向不远处的院子,眼神晦暗不明,“那么他呢,他愿意娶你吗,他能够娶你吗?”

    织玉别过脸不去看他,没有回答。

    他却仿佛从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很久之后,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谢砚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一定要小心,前些天我在四方馆还看到一个自称知玉的姑娘……”

    “那是秋夕,她是帮我的忙才冒充我。”织玉打断他的话。

    帮什么忙?

    还不是为了躲他,温如禅苦笑了声,没再说话。

    这场短暂的对话就这么结束,织玉回到院子中后,温如禅很快带着金晖离开了,而李大夫却不知去了哪里。

    谢砚没有问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而是讲起了他从金晖那里打听到的事情,原来温如禅和金晖自六日前离开魏都后,并不着急回到彦朝境内,所以现在刚走到这里。

    李大夫是他们半路上遇到的,有强盗想抢李大夫的银子,温如禅等人正好路过,顺手赶跑了强盗,又一时心软,同意李大夫跟着他们的车马一起走。

    他们昨日到达这个村子,因天色已晚,便在这里借宿一晚,热心帮助他们的,也是那对老夫妇。

    他们今早离开前特来道谢,没想到却撞见了先前的一幕。

    织玉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事情,心想,金晖这个傻子,还真是什么话都叫他套出来了。

    温如禅说谢砚不简单,要她小心,的确没有说错,但这又何须他提醒,自己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会不知道吗。

    至于他最后的那两个问题,在织玉看来更是毫无意义。

    即使现在有一点儿暧昧的氛围,但她和谢砚,从来都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她看得太过清楚。

    两人并不打算在这个小村子中停留太久,与两位好心的老人家告别之后,他们当即启程,向涪州城的方向而去。

    刚走到村口,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气喘吁吁地声音叫道:“等等——”

    听到这个声音,织玉嘴角抽了抽,恨不能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只是谢砚显然并不能理解她这般急切的心情,反而如那声音所说,停了下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老人,面露疑惑:“李大夫,你未曾与温公子他们一起离开吗?”

    他们认识?

    织玉讶然地看向两人,李大夫眼珠一转,连忙说道:“谢公子,方才老夫听说你二人要去南齐,这不是巧了吗,老夫在南齐也有几个亲戚,正打算去投奔,不知道你们是否介意让老夫随你们一路?”

    他说得格外真挚,连织玉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谢砚沉吟片刻,没有立即答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李大夫疯狂给织玉使眼色,织玉却不理会。

    北魏的官兵只是暂时被甩掉,她不相信北魏二皇子会轻易放弃,两人还在逃命之中,如何能够再带上一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老人。

    李大夫的心思倒不难猜,他一个老人家,怕再遇到什么山贼盗匪,但就两人现在的境况来说,李大夫自己走,比跟他们在一起要安全多了。

    所以织玉不仅不打算帮腔,还要反过来劝他。

    “咳咳……”仿佛害怕两人拒绝,李大夫又忙不迭地说道,“我看两位这身上也有不少伤,老夫正好是个大夫,还能照应一下,尤其是这位姑娘,要是哪里的伤口恶化了,留疤事小,危及生命就不好了。”

    织玉当即摇头:“不需要……”

    李大夫打断她,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忽然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老夫是魏朝人,身上有路引,早年四处行医,在那涪州城也有几个熟人,两位这样子,就算进了城,只怕也不好找客栈落脚吧。”

    这话就带着轻微威胁的意味了,要不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织玉恐怕此刻就要拔剑出鞘,她有些担忧地看向谢砚。

    他也不是会轻易受人威胁的人,就怕李大夫这话会起反作用。

    出乎意料的,谢砚反倒笑了,有些紧张的氛围因此忽然变得轻松起来,“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当谢砚和织玉纵马疾行于北魏的原野之上时,魏朝皇宫宣政殿内殿之中,二皇子坐在梦寐以求的龙椅上,抚摸着扶手上精雕细琢的双龙戏珠图案,脸上的表情却很难看。

    他一把将奏折摔到桌上,下面跪了好几个将领打扮的人,将头埋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就是你们的本事?连个人都找不到?”二皇子苍白的脸色因怒火透出几分红来。

    其他人不敢多言,宫女太监也跪了一地。

    就在这时,二皇子身边的心腹太监走了进来,睨了一眼满地的人,眉梢上带着喜气,不等走近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殿下,成将军回来了,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回来了?”二殿下脸上一喜,“快宣。”

    他又看了一眼下面这些人,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几个将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因长跪不起而疼痛的膝盖,忙不迭地起身出去,与进来的成厉打了个照面,露出一个愁苦的表情,要不是场合不对,恐怕得拉着他的手好好诉诉苦。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成厉的脸色不比他们好上多少,脸上阴云密布不说,竟然连甲胄都没有脱下,上面的破损和血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而且是吃了个败仗。

    几人面面相觑,心道这也是个瘟神,还是赶紧走吧。

    成厉刚一走进殿中,二皇子便热情地招呼他,“成将军,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人追到了吗?”

    成厉并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居然还能挤出个笑容来,“怎么了这是,孤有什么问题吗?”

    好一会儿,成厉终于沉着声音开口问:“殿下还记得去年九月十五答应过臣什么?”

    质问的口吻让二皇子愣了一下,原本想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记得,却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件事,也明白过来他为何会是这副样子,顿时脸色一变。

    去年魏皇将膝下的一个公主送去北狄和亲,九月十五正是公主的婚驾出发的日子,当时场面之浩大引得全城百姓围观。

    成厉和二皇子,一个是魏皇的心腹大臣,一个是公主的兄长,亲自将她送到了都城外。

    那个时候,成厉目送着送亲的队伍远去,问二皇子他是如何看待此次和亲,又是如何看待北狄的。

    时隔大半年,二皇子终于记起了这件事,也记起了自己的回答。

    “和亲终究只是一时之计,北狄人凶狠贪婪,再多的银钱、再多的美人也喂不饱他们的胃口。若想北方的百姓能真正安居乐业,必须彻底让北狄臣服,让他们不敢再侵犯我大魏国土。”

    是时,为了迎合魏皇的心思,满朝上下都是主和的声音,但二皇子知道,谁都有可能主和,成厉不可能。成厉曾在北境驻扎多年,亲眼见识过北狄人的残暴,成名之战也是与北狄的战斗。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拉拢成厉,还是因为头一次见到和亲的场面油然而生的愤慨。

    但无论如何激愤总是一时的,当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注定了有些话只能是说说而已。

    “孤自然记得。”二皇子的笑容变淡。

    不需要过多言辞,成厉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的失望藏也藏不住,要不是谢砚的那句提醒,他还被瞒在鼓里,做着二皇子上位后对北狄开战的梦。

    成厉毕竟是肱骨之臣,又手握兵权,二皇子不想与他闹翻,更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仍然想要说服他,“成将军,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威胁最大的敌人是彦朝,与北狄结盟虽然有风险,但也是最好的选择。”

    “风险?岂止是风险,根本就是引狼入室!”成厉不为所动,甚至怒容渐显。

    二皇子脸上也不好看了,要不是看在他曾经立下的汗马功劳上,自己何必与他解释这么多,他竟然还不知好歹!

    “引狼入室这个词用得好啊,谁能比得上将军的好外甥,竟然帮助齐朝人来对付我们。不要忘了,他现在还能在外面活蹦乱跳的,是孤大度,看在你的面子上暂时不计较。”

    他也是气极了,才将这件事直接放在明面上说,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结果成厉的反应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成厉突然跪了下来,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虽然跪着,脸上的表情反而愈发坚毅,腰背挺得笔直,气势也丝毫不减。

    “江祺的错,臣愿代为受罚,但请殿下三思与北狄结盟一事。”

    说着请求的话,语气却不卑不亢,恍惚间,二皇子觉得,似乎站着的那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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