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玉望进他墨黑的瞳眸中,那其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想听自己亲口说出来。

    “我……”

    她募地后退一步,知道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糊弄过去了,干脆又坐了下来,谢砚坐到她的对面,静静地瞧着她脸上恍惚回忆的神色。

    微凉的夜色之中,跳跃的火苗带来暖意与光亮,给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彩。

    织玉酝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要讲的故事并不长,甚至也很普通,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曾经有无数人经历过,今日更有无数人正在经历着,想来以后也不会断绝。

    月鹿是彦朝东南部数一数二的大城,坐落在低矮的群山和纵横的河谷之间,以月鹿为中心,周围散落着无数的村落民居,它们大都依山傍水而建,风景优美,民风淳朴。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子中,记忆太过久远,她已经忘了那个村子叫什么,只记得大概的方位是在月鹿的南边。

    从她记事起,就没有出过村子,每天看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村中的同龄人玩耍,日子倒也简单快乐。

    但是老天爷并不总是和蔼慈祥,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年,某一年的夏天开始,天空中开始一直晴空万里,半点不见云彩,第一年的时候,大家还能靠往年储存的粮食撑过去,期待着雨滴落下,第二年,便陆陆续续有人家撑不住了。

    村里迷信的人说这是惹怒了河神,需要童男童女祭奠河神,她的爹娘不肯,但又说不服村民,只好带着她偷偷跑出了村子。

    可是到处都在大旱,别的村子也缺粮少水,他们很快将带出来的食物吃得所剩无己,爹娘将最后一点吃的留给她,说要偷偷混进城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但是她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本来忍着不动想等他们回来一起吃的食物又被同样饥饿的人抢了,她饿得实在受不了,想进城去找他们,在城门口被士兵推搡了两把,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被好心人救了。”

    讲完前面的故事,很久之后,织玉才补充了这么一句,故事貌似有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好结局,但那当然是假话,她不可能告诉谢砚,当她晕倒之后,其实是被人贩子捡走了,辗转被卖到了温府,又因为有点儿练武的天赋被训练成了暗卫。

    顿了一下,织玉解释起白天自己的异常,“我看到他们,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还有当时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其实我们所求很简单,只是一口饭而已,但往往即使丢掉尊严甚至丢掉一切也得不到。”

    织玉看向渐渐燃尽的火堆,缓缓熄灭的火焰就像她那个时候的心情一样,彼时她年纪太小,不知道那种茫茫天地不知前路在何的感觉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原来那是绝望。

    但其实人又总是顽强无比。

    她添了一截干树枝进去,火焰闪烁了几下,又变得明亮起来。

    只需要一点点希望即可。

    “我知道我救不了几个人,但就在眼前的,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在温家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自愿,也曾手染鲜血,也有冷血狠心的时候,可是遇到今天的情况,当见到和自己遭遇相同痛苦的人时,好像曾经的痛苦又被唤醒,让她心神恍惚,不想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再度发生。

    那截干树枝很快也燃烧殆尽,火焰终究还是渐渐小了下去,织玉怔怔地盯它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发现,谢砚一直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会有很多疑问,毕竟这个故事里有太多的谜团,或者他会出言安慰,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视线撞进他沉静的眼眸之中,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嘲弄,而是像海一样的平静与包容。

    或许,或许还有一点点疼惜。

    织玉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赶紧笑了笑,说道:“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要不是今天看到的种种景象,我都要想不起来了。”

    她起身走到洞口向外望去,婆娑树影之间,四处不见栾辙的踪影,“他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明显的转移话题,她听到谢砚在身后轻笑了声,脸上一热,转身的瞬间,火焰彻底熄灭,黑暗侵袭了山洞中每一个角落。

    谢砚也走到洞口处,抬头望着远处的一泓弯月,“白天在驿站里,驿卒跟我说,马厩旁的那几人并不愁吃喝,这几天却专骗你我这般的过路人。若只是给他们些吃食还好,要是在他们面前漏了财,恐怕会招致无妄之灾。”

    想到自己还是给出去了的那粒银子,织玉面有惭色,又忆起自己对他的误解,忍不住低声道:“抱歉。”

    “嗯,我接受了。”谢砚笑着应道,显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看着她低垂着眼微红的侧脸,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说,“帮人帮到底,我让栾辙护送她们到桐城去,顺便将你的钱拿回来。”

    织玉的脸更红了,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的确,榕树下的都是老幼妇孺,之前便已经被抢过一次,很难保证路上不会再出事。只是她们行动缓慢,那栾辙岂不是要过好几天才能回来?

    “那我们……”

    “我们先去月鹿。”

    织玉心头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他,月华与雾气在他周围晕染上一层朦胧轻纱,散发着淡淡微光。

    那不是,又只有他们两人了?

    ***

    天刚晴了没两天,瓢泼大雨又落了下来,锦泽城的府衙之中,襄郡郡守简穆在睡梦中听到雨声,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翻身跃起,拿起挂在床边的外袍就要往外走。

    手持托盘的倩影出现在门口,见状娇喝道:“给我站住!”

    简穆穿衣到一半,动作立时僵住,露出一个苦笑,“夫人,不是为夫不听你的,你看外面这天色,恐怕又要出事,为夫也没心情休息啊。”

    倩影气鼓鼓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乘着一碗热粥和一碟小菜,她神情恼怒道:“我也不是不让你去,但你自己想想,你已经多久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说完,见他没反应,又嘟囔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你来这个鬼地方,整天担惊受怕的。你今天必须把这碗粥给我喝了再走,不然,我明天就回娘家去,不仅回去,我还要去殿下面前哭,非得让他把你调走不可。”

    “说什么呢,哪能这么儿戏,殿下不会同意的。”说是这么说,简穆还是服了软,乖乖坐下来,三下两下解决掉桌上的吃食,临走之前不忘宽慰两句,“放心,司天监派人来看过,这雨就快停了。”

    简穆这一忙活又是一上午,到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小了,淅淅沥沥地,落在身上感觉也很轻柔,他从城外往锦泽城里走,路上故意走得很慢。

    锦泽城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旁边,看到路边灾民衣衫褴褛的样子,吓得脸都绿了,连忙给后面的衙吏使眼色。

    简穆眼观八方,对他们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哼了一声,便吓得几人不敢再动。

    他也懒得追究,这些日子他在锦泽城的辛苦颇有成效,没出什么乱子,百姓也没有饿肚子,但衣服方面的确没能顾得上,好在是夏天,忍一忍也不会有大问题。

    简穆知道,真正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灾年易生动乱,尤其如今局势本就不太平的情况下,这些天,已经抓了好些扮成灾民企图混进城的别国探子。

    襄郡位置特殊,锦泽城又是襄郡的前哨,他被派往这里,用途不言而喻。

    年轻又英武的郡守总是引人注目,简穆回到城内,认识他的人不少,不过迫于他的不苟言笑,没几个人敢上前打招呼。

    行至半道上,一堆人闹哄哄地走了过来,口中叫嚷着“奸细”“魏贼”之类的,又引来了一群围观的百姓,顿时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五年前魏朝来犯,锦泽城可是切实感受到了大军压境的危机,以及绝地反击胜利的喜悦,对于魏朝可谓是深恶痛绝。

    “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人?”简穆皱眉问道。

    来人约有十几个,都是身形壮硕的习武之人,随身还带着武器,一看便是不好相与之人,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男人,看起来十分愤慨。

    “回大人,草民和这些兄弟都是城里武威镖局的镖师,昨日几个走镖遇到水灾的兄弟回来,带回来个自称是大夫的人,说是他救了一个兄弟一命。”刀疤脸向旁边挪了一步,露出后面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双手抱着头瑟瑟发抖,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老人抬了一下头,看到简穆,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刀疤脸又继续说。

    “草民本来对他很是感激,好酒好菜的招待他,谁料昨晚却发现,他的口音听着像是魏朝人。草民留了个心眼,故意装醉,结果听到他在套我们兄弟的话,好似是在打听大人的事,而且还趁我们睡着了,鬼鬼祟祟的在府衙外面转。”

    听到这里,都不用刀疤脸再多说什么,人群顿时群情激愤,一个鬼鬼祟祟的魏朝人,不是奸细还能是什么?

    要是愤怒能化作利箭,老人只怕早已被万箭穿心。

    但是简穆的神情始终很平静,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一群人,这十几个镖师并不全都很愤慨,其中几个似乎有些不忍心。

    而那老人,简穆仔细观察了一番,的确像是魏朝人的面孔,但委屈和愤怒却不似作假,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刀疤脸见年轻的郡守没有反应,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老人突然一把撞开他,冲了过来,叫道:“你就是简穆,有人让我来找你的,是……”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信封的一角刚刚出现,简穆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大手一挥,打断了老人的话:“带回去,本官要细细审问。”

    锦泽城的衙门泡了几天的水,也是一股潮气,李大夫不满地嗅着空气中的潮气,年轻时的脾气又起来几分。

    他瞪着看信的简穆,不耐烦道:“都看了这么久了,还没看出来吗,老夫可是你们的世子殿下请来的贵客。”

    简穆仿佛没有听到,无动于衷地继续看信,李大夫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旁边的人想要阻拦他,简穆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们。

    这时,简夫人走了进来,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和颜悦色道:“的确是殿下的笔迹,老先生,多有怠慢,千万别往心里去。”

    听到这话,李大夫心里感觉舒坦多了,摸了摸胡子,“你这女娃娃倒是不错,不像旁边那块石头,唉,老夫也是倒霉,一来就被诬陷。”

    简夫人神色一动,笑得更亲切了,“妾身听说了外面发生的事情,是一场误会。”

    李大夫闻言连忙皱眉道:“什么误会,就是诬陷,外面那个脸上有道疤的,根本就是想借刀杀人!”

    他说的振振有词,就连简穆也终于从信中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思索了一会儿,却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看过信中的内容吗?”

    “我看那作甚。”李大夫白了他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打了个寒颤,气焰一下子小了很多,“那……你们的世子殿下的信,谁敢乱看,怕不是嫌自己活的太长。”

    简穆点了点头,没在多问,简夫人对信的内容不感兴趣,却十分好奇他口中的诬陷,连忙追问了几句。

    说到这事,李大夫也觉得莫名其妙,昨日他随那几个镖师进了城,又在他们的邀请下到了武威镖局,他心里清楚那镖师是有些私心,大约是看他医术高超,想请他去给其他人治一治。

    不过举手之劳,还能顺便打听消息,他倒也不排斥。

    从他进了武威镖局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分明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是有人问过他是不是魏朝人,他说了自己四方游历,此前待在魏朝,难免带上口音,众人都表示理解。

    “也就是晚上喝了酒之后,老夫酒量一般,喝了酒嘴上没个把门的,可能话有点多,引起他们的警觉,不过也没见什么异样,就去客房睡了。凌晨的时候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老夫起来解手,摇摇晃晃的,走到了他们的后院,看到放了几口用来押镖的箱子,那刀疤脸的镖师站在旁边,和另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老夫却白天没见过,而且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别扭,老夫当时脑子稀里糊涂的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个人用一个同样的箱子,替换了地上的一个箱子。老夫有点好奇,就等他们走了之后跑过去打开看了一眼,但是天太黑了,啥也没瞧见,还被人打晕了。等老夫再醒过来,已经是被架过来的路上了,他说什么鬼鬼祟祟转悠,老夫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依老夫所见,恐怕是那箱子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以为被老夫发现了,才要对付老夫。”

    单从他的讲述中,简穆和夫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糊涂和无奈,两人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他的说辞,还不足以让他们认为武威镖局有什么问题。

    李大夫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忽然抓住了其中的可疑之处,“我想起来了!那个人,那个人的语气,跟北狄人说中原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真的?”简穆这下彻底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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