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日光照耀在静月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招展的酒旗不疾不徐地飘摇着,饭菜的香味自河边的酒楼飘出,吸引着肚饿的过客频频回头。

    时至晌午,织玉和谢砚从清源宫的小门出去,穿过河边少有人至的小路,越过一道紫藤萝装饰的花门,走入了喧闹的街市之中。

    走在安静之处,述说秘密尚要怀疑,暗中是否有人偷听,在人群之中,反倒变得安心了起来,除非靠近了听,不然怎样的话语,都会淹没在人海之中。

    她有一些疑问,平时或许难以启齿,如今时间紧急,倒也顾不得了,“公子,你和云浮道长认识多年了?”

    “我还以为你要先问那个人是谁。”谢砚漫不经心地说道,目光落到酒旗之上,慢悠悠地答道,“多年算不上,五年前我落魄失意,遇到他与人对弈,故意捣乱叫他输了,把他气的不行,非要给我算一卦,结果算完什么也不说,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徒弟,我不肯,他也就走了。”

    织玉不信有这么简单,两人之间语气熟稔,显然还有许多别的渊源,但他不愿意说,她也不想多问,她能看得出来,今日云浮道长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了,自己还是沾了他的光。

    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阵,谢砚走在前面,步履悠闲,像是出来游玩的,织玉却没他那么好的心情,温家的事就像一块大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实在提不起兴趣欣赏河边的美景。

    织玉终于忍无可忍,“你现在要去何处?”

    谢砚回头睨她一眼,了然一笑,抬了抬下巴,“不饿吗,先吃个饭吧。”

    被他这么一问,鼻尖又恰好飘过一缕饭菜的香味,织玉本来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也不禁感到了一丝饥饿,一大早天刚亮就出门,又在郊外和城里奔波这么久,的确该休息一下了。

    走进最近的一家酒楼,受近来紧张局势的影响,酒楼中的食客不多,小儿见了他们,一男一女,容貌出众,衣着不俗,一看就是舍得花钱的,顿时脸笑得皱作一团,迎上来热情地招待起来。

    小二带着他们到了临河的位置,织玉坐在谢砚对面,看着他侧身与店小二点菜时的侧脸走神,忽然感觉一道令人不舒服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环顾四周,却没有异样。

    “怎么了?”这时,谢砚点好了菜,小二笑容满面地下去了,只有两三桌人的二楼上空旷安静,唯余窗外流水潺潺之声。

    并无异样,织玉心里纳闷,难道是她神经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

    菜上上来,她当真是有些饿了,默然不语地吃着饭,没一会儿就小半碗饭见了底。

    肚子被填报,心情仿佛也好了一些,织玉拿手帕擦了擦嘴,终于有闲心问道:“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栾辙呢?”

    在宋府待了太久,她差点儿忘了,月鹿对于谢砚来说,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他竟然独自出现在了清源宫,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和栾辙难辞其咎。

    “他另有要事。”谢砚漫不经心地答道,手指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视线落在她的唇边,忽然隔着桌子向她伸出手。

    “别动。”织玉正要闪躲,听到这一句轻柔含笑带着宠溺的话语,怔了怔,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落到了她的唇边,轻轻擦拭着。

    生长着薄茧的指腹有些凉,又带起些痒意,织玉被这亲密的动作吓了一跳,湿润的双眸盯着他,好像受了惊的小兽,怯意渐起,而恼意亦随之而来。

    就在她即将起身之时,谢砚却适时地收回了手,冰冷的视线滑过窗外缓缓流动的静月河以及河面上破浪而行的游船,回首揶揄道:“有水珠。”

    织玉的脸红了一瞬,意识到应该是刚才喝的水没有擦干净,又看见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着手指,于是脸变得更红。

    谢砚起身准备离开,织玉也跟着站起来,这时,窗外河面上,传来了艄公的一声惊呼,以及用月鹿方言叫的一句“哎呦,客人您这是在干什么”。

    她闻声望过去,只见河面上一艘小船顺水而下,婀娜优美的身影立在船头,背对着她,似乎是在发怒,兀自将脚边的木箱踢进河水之中。

    无理取闹的客人?

    织玉只望了一眼就准备收回视线,但那身影仿佛注意到了这边的视线,忽然转身看了过来。

    看到那身影的正脸,织玉心中一惊,又是她,那个在温家地道中的女人。

    自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出现过,织玉都快忘了她的存在。

    一看到她,那天她和谢砚的对话又冒了出来。

    “在看什么?”

    谢砚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紧,织玉犹豫了一瞬,将半掩的窗户彻底推开。

    霎时间,仿佛连流水声都大了一些,充满烟火气的河畔景象完全映入眼帘,船头的人影一惊之下,迅速踏入船舱,只余一道红色的倩影。

    没想到对方忽然做贼心虚起来,织玉一时无语。

    她转头看向谢砚,却只见到他将目光从静月河上移过来,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波澜的神情,叫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惯会隐藏真实的想法,织玉并不失落,只遗憾又错过了一个机会。

    时候已不早,下午她还打算去一趟檀香寺,便不欲纠缠此事,谁料这次反而是谢砚主动问她:“想知道她是谁?”

    织玉一怔,正准备搪塞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到几天前在宋府,他问她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时,似乎也是同样的眼神。

    那个时候——

    思及此,织玉一咬牙,“是。”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忙碌了一下午的郡守王大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自案牍之中抬起疲惫的脸,连连唉声叹气。

    自打驸马遇刺后,他这郡守夹在三皇子和长公主之间里外不是人,整天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想着明日朝廷派来的钦差就到了,自己今晚可以睡个好觉,谁料那刑部侍郎林安竟提前来了。

    他只能又忙不迭地安排起宴请刑部侍郎的晚宴来。

    “长公主、三殿下、温家都得请上,还有月鹿有头有脸的家族……将库房中珍藏的那坛贡酒取出来……安排几个舞娘来跳舞,领头的记得找个长得漂亮的,林大人就好这一口……赶紧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王大人一一安排完,急匆匆地又出了门,赶到衙门正堂之中,挂起个讨好的笑容,向正在查看卷宗的刑部侍郎林安热情道:“林大人辛苦了,您看时间也不早了,本官在府上备了点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刑部侍郎林安皱了皱眉,面上有些被打扰的不快,王大人身边的小吏见状机灵地上前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方舒展了眉,露出个笑容来,“盛情难却,王大人请带路吧。”

    夜晚的郡守府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娘水袖长舞,曼妙的舞姿迷得人魂不守舍。

    主座之上,嘉乐长公主和徐明硕为了避嫌,都婉拒不来,刑部侍郎便成了席上最重要的客人。

    林安此人面长深目,不笑时像是在生气,笑时也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引人发怵,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他在刑部各种可止小儿夜啼的传闻,以至于其他人连谈笑都小心翼翼起来。

    但其中不包括坐在林安旁边的温如禅。

    一向笑容和煦的温如禅却始终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拒绝了王大人为他倒酒,更对其他人对舞娘的着迷嗤之以鼻。

    宋家也在邀请之列,这次来的是宋晏舟,宋晏舟一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一边观察着席上众人的神情,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听说刑部林大人先宗正寺徐大人一步来月鹿,就是为了对付温家,我看二公子这脸色,看来传闻不假。”宋晏舟道。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他也不恼,又看向主座上的林安和另一侧的王大人,只见林安对舞娘曼妙的舞姿无动于衷,王大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换来身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于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从半道戛然而止,舞娘们也应声停下,衣袂翩跹地步出大厅,堂上众人正恋恋不舍,却见又有一群轻纱覆面身段纤细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一半着红衣,一半着白衣。

    她们行至大厅中央,盈盈向四周一拜。

    而后乐声再起,从婉约舒缓的小调变成慷慨激昂的战歌,鼓点如雨落下,琵琶声骤起,她们也自迈着轻柔而坚定的步伐,挥舞长袖,腰肢轻旋,长裙如伞,似一朵朵盛开的桃花,白与红交织,惊艳了所有人。

    盛开的花渐渐收拢,聚作一朵,又倏尔散开,似轻烟散入千家万户,唯余中央一个纤细的身影。

    梳着最简单的男子发髻,乌黑长发半批半束,身着红白相间的广袖流苏裙,面纱上方用金粉细细描摹的杏眼冷艳高傲。

    长睫微垂,素手轻抬,一柄长剑自广袖中滑出,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席上众人纷纷露出惊骇。

    王大人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冷静,“诸位莫慌,这是红灵姑娘,剑舞可谓一绝。”

    一说到红灵,席上的月鹿人便不陌生了,“原来是红灵姑娘,真是难得一见。”

    彦朝有官妓,这红灵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之一,据传她容色艳绝,舞姿独步天下,不只有多少达官贵人为之倾倒。

    不过人们之所以惊讶,还因为红灵生性高傲,自从某次机遇得了太后的垂怜,虽仍不能脱籍,但也轻易不肯再踏入这般场合。

    众人正惊讶间,那身影便动了起来,舞步随鼓点时快时慢,剑招如行云流水,女子柔软的如绸带一般的身体与散发着寒意杀气的剑光交织在一起,正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琵琶声停,鼓声渐息,却有埙声悠远,缕缕入耳,莫名悲壮,散落的舞娘又如江河汇入碧海,一拥而上,将那茕茕独立的身影簇拥在中间举了起来。

    身影好像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被一双双白嫩娇柔的玉手托起,既不晃动也不吃力,在一声格外急促的鼓声中,一跃而去,如游龙出海,剑尖直指主座上的林安。

    林安的脸白了一瞬,手紧紧握着椅子上的扶手,好不容易才保持下来冷静,却看到空中的身影嘲弄的媚眼,顿时脸涨得通红。

    身影斜睨他一眼,在空中挽出个剑花,落回了“玉盘”之上。

    众人呆呆地看着眼前惊艳绝伦的剑舞,眼神渐渐痴迷而放肆,又忍不住在心中道一声可惜,看这情形,今夜这舞姬势必是林大人的禁脔。

    宋晏舟也看得呆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嘟囔道:“红灵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看一眼主座上的林安,心思一转,便勘破了郡守王大人的意思,想到即使是红灵,也逃不脱供人取乐,不由心情复杂。

    舞正热烈,酒自然也少不了,打扮得千娇百媚的侍女鱼贯而入,为众人捧上酒盅,柔荑轻抚,清酒入喉,确实酒不醉人人自醉。

    宋晏舟笑着令身旁的侍女退去,揉了揉眉心,暗道:“如今局势动荡,享乐的法子倒是层出不穷,也不知他们可知道城外的情况。”

    想到自己此前也是浑然不觉,他不由得苦笑,转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旁座的情形惊到。

    头戴金钗面容半掩的侍女跪坐在地上,一手托壶一手执耳,身子微微前倾,仿佛是在倒酒,可仔细看,酒杯早就满了,她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指尖泛白,似乎用尽了力气维持。

    而旁座的客人,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侧,不过轻轻一带,侍女便立刻支撑不住,跌坐在他怀中。

    狎昵之态在席上并不少见,要是别人,宋晏舟大概也就在心里不屑几句,偏偏这人是随他一起来的,且是——

    他愣了一会儿,尴尬地转过头去,耳朵却不由得竖了起来。

    织玉此刻,却完全无法顾及旁人在想什么了,手腕和腰上的温度无形中变得滚烫,她却无法远离,挣扎了一下,发现并没有用之后,只好闭着眼睛放弃。

    在原本的计划中,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檀香寺查看,然而林安的提前到来着实令人始料未及,并且林安一来,就要求城门紧闭,不可放任何一个人出城。

    檀香寺就在城外,织玉虽然自忖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去,但若是刺客真躲在檀香寺,她一个人过去,既不能控制住他们,还容易打草惊蛇。

    她只好先找霍芝茵问问情况,两人商量了对策,她才会出现在这宴席之上。

    不久之前,她躲在宴席的外围,目光随着宴会中央的歌舞而移动时,不经意间看见了宋晏舟和谢砚。

    宋晏舟在此并不意外,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砚也在席上,想到其中的危险,顿时便坐不住了,顶替了一个侍女,拿着酒盅走过来。

    今夜注定不会太平,她还有要事在身,若是出了什么事,恐怕很难顾及到谢砚,所以她过来的本意是警告。

    温如禅也在席上,她便戴上了面纱,走到谢砚身边,佯装倒酒,正准备出声表明身份,却发生了宋晏舟看到的一幕。

    慌乱不过一瞬间,凭着对谢砚的了解,织玉立刻反应过来,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便不再僵持。

    然而虽然亲密的举动只是顺势而为,触碰与纠缠却并非虚幻。

    半晌无言,察觉到歌声渐歇,她方如梦初醒,垂眸道:“你怎么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谢砚长眉一挑,敏锐地察觉到她话语中轻微的埋怨,低语道,“阿玉你果然愈发得大胆了,怎么连公子也不叫了,莫非是因为即将分道扬镳?”

    心思被点破,织玉茫然了一瞬,眉头轻蹙想要起身看他,旁边响起脚步声,有人醉酒后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与宋晏舟寒暄,声量奇高,打断了她的动作。

    静了片刻,感觉到腰间的手在慢慢收紧,她决定直入主题:“这里很危险,公子你最好早些离开。”

    谢砚不甚在意,“既然危险,你随我一起走吧。”

    织玉无奈道:“我还有事情要办。”

    是什么事情,她没说,她知道谢砚也不会问。

    “我留下的理由与你一样。”谢砚满满说道,墨眸冷淡地扫过众人神态,最后垂首落在怀中人低垂的长睫上,忽然叹息一声,“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我没有——”织玉下意识地反驳,话未说完,便止住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不担心——”谢砚拖长了声音,织玉不知为何也随之紧张了起来,这时,他忽然话音一转,轻笑揶揄道,“不担心也对,毕竟我比不上其他人温柔真诚。”

    他的声音中似乎饱含低落,叫不相关的人听了,一定会觉得他有多伤心难过,织玉听了一阵恍惚,恍惚之后,险些跳了起来,“那天、那天你偷听我们说话?”

    温柔真诚,那不是她跟温如禅的谈话内容吗,因为句句发自肺腑,她记得很清楚。

    谢砚当然不接受她的“污蔑”,严肃道:“偷听?你们说的如此大声,也没想着要避人吧,我只是走的慢了碰巧都听到了而已。”

    “……狡辩。”织玉无语片刻,旖旎的氛围一扫而空,管他是不是偷听,反正他是听到了,果然什么低落都是骗人的,他是拿着这话来兴师问罪了。

    “我又没说错。”

    乐声起起伏伏,扰得人心浮躁。

    既然他不听劝告,自己又何必坚持。

    织玉正欲离去,忽然想到,自己和温如禅的对话中,分明还提到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不愿意回温家去,说想要彻底摆脱温家。

    那时他们的言语之中毫无遮掩,几乎是直接言明了,她是温家的暗卫,尤其提到暗卫一词时,与那句“温柔真诚”中间毫无停顿。

    织玉顿时僵住了,心跳得很快,让人无法忽略。

    酒壶落在桌上,就像她的心重重落在了地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听到了,我是……”

    手被人握住,他不知何时放下了握在腰间的手,闻言无辜地说道:“听到何言?我什么也没听到。”

    织玉愕然到忘记将手抽出来,怔怔地说道:“可是刚刚你自己说的,你都听见了。”

    “你听错了。”谢砚的声音很是坚定,让织玉也不禁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的耳朵和记忆同时出了问题,她正疑惑着,谢砚又说,“咳,不说这个了,这支舞要结束了。”

    他在逃避。

    当织玉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刻就明白过来,他果然是听见了的,想要蒙混过关。

    为什么,暴露身份的明明是我,他却要遮掩?

    “等等。”攻势一转,织玉难得强势了一回,她想了又想,唯有一种可能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他最关心的,竟然是自己的那句评语,而对身份之类的,别说惊讶疑惑了,连提都没提一句。

    总不可能真就那么巧,他只听到了那一句吧,说出去谁信呐。

    “唉,原来这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织玉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然而就连歌舞也帮着他一样,席间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凝神看去,原来是那舞姬突然像是脚下一崴似的,步伐凌乱,呼吸急促,竟向后倒去。

    众舞女也像是呆了,纷纷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这时,乐声继续转沉,愈发得悲壮起来,而摔在地上的舞姬,则做出了举剑自刎的动作。众舞女跪伏在她身侧,抹着眼泪,当长剑落在地上发出响声,这一场舞也到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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