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宫位于静月河河畔,旁边就是月鹿最热闹的几条街,平日常有车马之喧与叫卖之声。

    庄严肃穆的清源宫却在这闹市之中静静伫立,花木掩映之下,嗓门再大的人靠近了,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往常来清源宫参拜求卦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今日清源宫却大门紧闭,概不见客,门前异常冷清,只有风声与静月河的流水声。

    织玉跟着那人过来,看见这情形,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上前去敲门,半天却无人应,旁边一个路过的人见了,叫道:“姑娘,不用敲了,清源宫这几天都没开门,听说是要整修屋舍,不会接待的。”

    整修屋舍,这么巧,她不信,沿着围墙走了半圈,来到个荒凉的角落里。

    那人害怕想杀他的人就在附近,不敢离织玉太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此刻也被织玉一并拎了起来飞进了院墙之中。

    清源宫内也是一片冷清,主殿和偏殿殿门紧闭,青石板上有些灰尘和落叶,果然有几日没有打扫了,院子里的银杏树长得很好,淡绿色的叶子带来了些许凉意。

    “真的没人。”那人嘟囔道。

    织玉却看向殿旁一条蜿蜒的小道,小道延伸至爬满藤蔓的凉亭,又拐了个弯伸进殿后的屋舍之中。

    在藤蔓的遮掩之下,乍一看也许看不出来,但在凉亭之中正有两人对坐。

    织玉走了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棋盘的一角,黑白两子在此处厮杀惨烈,以她并不精湛的围棋技艺,只能勉强看出白子占优。

    当她抬起头时,对弈的两人也看向了她。

    一人身着道袍,鹤发童颜,长须暗淡无光。

    不笑时,神态悠然,颇有闲云野鹤之感,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一笑起来,便堆作一团,又变得和蔼慈祥起来。

    另一人也含笑看着她,眉眼如画,风姿俊逸,却是她每日都会见到的熟悉面容。

    谢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

    织玉惊讶不已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己昨晚刚咨询过他陶驸马被刺一事,将嫌疑放到了清源宫和檀香寺上,他就出现在了清源宫,还和清源宫的道士言笑晏晏,是在帮自己还是此事与他有关?

    两人对视一眼,却默契地什么也没说,而另一人已经激动地上前去,向着老道士叫道:“云浮道长,您在这里就太好了,您算的太准了,果然有人想害我……”

    像是被这安静的氛围感染,他越说声音越小,又偷偷看了看谢砚,正好看见风神俊秀的青年也看了过来,轻飘飘的一眼,却让他不知为何有些发怵。

    云浮道长抚了抚长须,回首又落下一子,“老道好不容易清闲几日,却接连有贵客登门,不得不小心招待,果然天生是个劳碌命……几年不见,你的棋艺进步了。”

    “但还是比不过道长你。”谢砚看了一眼棋盘,云浮道长一子精妙,所执的白棋又是更加扩大,但他没表露出任何惊讶,更没有沮丧。

    云浮道长喟然道:“世事纷杂烦扰,老道只占一个清闲之便,若你能摒弃名利之争,造诣必远胜老道。”

    谢砚拈起一枚黑棋,在手中把玩片刻,“若争斗只为名利,倒也并非不可舍弃,但道长也知,人生在世,还有很多身不由己之事,我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黑棋落到木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黑白之间,局势忽然有了变化,云浮道长盯着这枚棋子落下的位置,突然怔住。

    这时,谢砚又道:“更何况,棋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棋盘上的棋子不会有自己的想法,但天下这盘棋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感情纠葛,并不会完全按照你我的想法行事,就像这漫天星象,也并非一成不变。”

    他轻点棋盘,“这场棋,不是更有意思吗?”

    云浮道长皱眉道:“焉知你我不会是棋子?”

    谢砚轻轻一笑,“谁是执棋者,谁是棋子,从来都没有定论,也从来不是不能转换,哪怕从来被人当作棋子的人,也未必不能反制。”

    另一人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转头瞧见和自己一道来的姑娘却若有所思,顿时更加糊涂了,于是默默地站远了些。

    这时,云浮道长仿佛终于瞧见了他,拂尘指向一件客舍,朗声道:“危险仍在,这几日请暂居此处。”

    那人连忙千恩万谢地过去了,留下三人默然无语。

    云浮道长又拈起一枚棋子,手在棋盘上空停住,游移了几下,却迟迟没有落子。

    织玉靠近了些,再看棋盘上的局势,只觉得十分不明朗,但又似乎落在哪处都很适宜。

    “为何不落?”许久之后,她忍不住问道。

    云浮道长转过来,“姑娘,观棋不语。”

    织玉募地脸红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听到他们一番意有所指的对话,忽然就对这盘棋关心起来,竟鬼使神差催促起来。

    这时,谢砚站了起来,挥了挥衣袖,自凉亭中走出,代云浮道长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必要再下下去,道长,我说的对吗?”

    “的确如此。”云浮道长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仿佛松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拂尘搭在肘边,步伐轻缓沉着。

    织玉正感慨他不愧是天下闻名的道士,果然一派仙风道骨,就见他忽然打了个哈欠,脸上的严肃正经瞬间消失,凑到自己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姑娘你印堂发红,面若桃李,最近桃花运很旺啊,不过仔细一看,这红中又带了点儿黑气,还有你这颗泪痣,桃花虽多却情路坎坷,实在是个苦命孩子。”

    这……织玉无语,这听着怎么像路边几文钱一卦的算命先生会说的话,她真怕他下一刻就说……

    “我有办法可以帮你破掉烂桃花,找到真正的好姻缘,有没有兴趣,只要一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如算命先生一般开始忽悠人破财消灾了,就是这价格,却是算命先生的成百上千倍。

    织玉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他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冒犯,继续说:“或者你想算点别的也行,财运,官运,还是儿孙运?”

    他越说越不着调,织玉慢慢退至凉亭边缘,窘迫间,谢砚走上凉亭边的台阶,离她仅一步之遥处,眼皮轻撩,“这么想算,不如给我算算。”

    云浮道长嘁了一声,“这可不敢,老道五年前那一卦,已经折寿三年了,再来一卦,怕是要折寿十年,老道还想多活些时候。”

    谢砚轻笑,“那你为她算,不也要折寿?”

    什么意思?莫说云浮道长一时没有弄懂,就是织玉也迷糊了,心头莫名其妙跳得快了一些,抬眼看去,只见他用那双风流含情的墨眸看着自己,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低下头去。

    云浮道长听了这话,又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清丽的女子,心中疑惑,难道自己看漏了什么,他却看出来了?

    不应该啊,他对自个儿的吃饭本领还是很自信的,探寻的目光刚落到织玉脸上,就见她羞恼的神情,再一看谢砚,当下心领神会,原来其中一朵桃花正在眼前。

    “玩笑而已,姑娘怎么称呼?找我是为了行宫的事吗?”云浮道长轻咳了一声,赶忙转移话题。

    他一下子就说中了要害,织玉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肯主动提起,再结合小吏所说他特意嘱咐带着人来找他,说明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也不打算隐瞒。

    “正是。”

    云浮道长看了看完全没打算避让的谢砚,幽幽叹了声,“我就直说了吧,如果你是想问陶驸马被刺杀一事,我是半点不知,虽然我早看出来他最近有血光之灾,但他并不相信。”

    “那你……”织玉追问道。

    “别急嘛,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的,是行宫的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拖长了声音,看向岿然不动的谢砚,“和你有关。”

    谢砚怎么会和行宫扯上关系?

    织玉疑惑间,听着云浮道长的讲述,终于明白了其中曲折。

    原来长公主自来到月鹿之后,多次延请他前往行宫,一则是为了作法事驱邪,二则却是想让他对夺嫡一事作一番推演。

    “这老道我怎么能应,参与皇家纷争,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我这小命就不保,万一动了紫微星的命轨,还要遭天谴。”

    他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总之他一直推脱,终于惹得嘉乐长公主不满起来,所以当陶驸马出事,嘉乐长公主又请他去时,便不情不愿地去了。

    “我一眼就看出他们夫妻不合,不过这本来也不关我的事,谁料要离开之时,陶驸马的心腹找到我,让我帮忙带一个人出行宫,他用整个清源宫的安危威胁我,我只好照办。他告诉我,他们会将那人藏在送菜的马车中运下山去,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那人平安进入清源宫中。”

    “所以你假装帮那小吏的忙,让他把东西运到这里,其实是为了让藏在其中的人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织玉将两人的话一串,如此猜测道,“那人是谁,现在人在哪里?”

    “自然早就被接走了。”云浮道长答道,“至于那人是谁这个问题……”

    他突然看向谢砚,苍老却矍铄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迟疑,“你应该猜得到是谁。”

    谢砚颔首:“是我这一趟要找的人。”

    云浮道长又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身不由己。”

    “道长放心。”谢砚难得主动宽慰人,“我还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此事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怪不到你的头上。”

    这就是全部的讲述,织玉只觉得云浮道长时而正经时而荒唐,难以判断他说的是否是实话。

    只是看见谢砚未曾有任何疑问,也只能暂时相信。

    若他没有说谎,清源宫的嫌疑倒是排除了,因为他曾言明,陶驸马的心腹让他帮忙,正是因为陶驸马和嘉乐长公主有嫌隙,陶驸马一出事,他们便怀疑是嘉乐长公主动的手,赶紧将藏在行宫中的某个重要人物送走,以免被嘉乐长公主发现。

    这是嘉乐长公主和陶驸马之间的恩怨,也许能够再一次验证嘉乐长公主就是幕后真凶,却还是不能凭借此找出那几个逃走的刺客。

    另外,织玉手伸进荷包之中,握住那两根细丝,在刺眼的日光中看着谢砚与云浮道长道别的身影,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拿出来。

    那个想要杀那小吏阻止她查这件事的人,究竟会是谁?

章节目录

昭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濯玉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濯玉君并收藏昭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