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卢大人了。我也说不准会找多久,大人不妨将钥匙交给我,尽管下值便是,待我找到想要的书册自会离开,也会替大人将门锁好。”

    “这……”

    “大人对我不放心?”

    “不敢不敢!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言毕,典籍官离去,与之对话的女子走入殿内,关上了门。

    她缓缓朝里走了几步,簪钗上的珠花随着她的步子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我在书架后紧握着拳,随时准备转移位置。

    “出来吧。”

    长淮公主清平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

    她在跟谁说话?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我左右望了望,周围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

    也不可能是我啊,我明明——

    “元姑娘。”

    长淮公主再次开腔。

    这一次没有任何的不确定性,她点名道姓,叫的是我。

    她的笃定让我感觉很不安。

    可是为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儿?我明明避开了附近所有守卫,也没有人跟踪我,是我哪里疏忽了吗……

    见我久久未有回应,她又说道:“你放心,我并无恶意,否则也不会特意支走典籍官了。”

    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寻些参考”,她从一开始就作了别的打算。

    看来一味装死是躲不过去了。

    我该用什么借口来狡辩呢?是因为好奇想要来天禄殿一睹风采?还是不慎迷路走错了地方?又或是求知若渴才不请自来?

    哪一条都很荒谬。

    说到底,我出现在天禄殿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的。

    我咬了咬唇,从层层书架后走了出来,站在书架之间的过道上和另一头的长淮公主遥相而望。

    见到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我不作声,只是微微颔首。

    “你一定想问,我为何知道你在此处。”她主动点破,“实不相瞒,你翻窗进来时,我正巧看见了。”

    “正巧”?她看到了我,我却没看到她,真有这么巧?莫非是角度原因?那她还看见了什么?她该不会已经发现我会武功了吧?

    可我也不能多嘴问她。在弄清楚她的真实目的之前,我还是少说话为妙。

    “你应该还想问,我为何会在此处。”她自顾自将我的内心剖析得一览无遗,“我若不来,典籍官锁了门,你恐怕很难出去。”

    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是来帮我的?

    我沉默地站着,感受着深冬日落时分的阵阵阴寒。

    “第一次见面时我便说过,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

    “为何?”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我从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惠阳公主与我交好,是因为我救过她,但长淮公主,我想不到理由。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些话,我一直以为是一种常规的客套,但她却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长淮公主若有所思,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册书,低头念出了上面的字:“英烈志。”

    我对她的答非所问感到莫名其妙。

    “记录了开国以来每一位牺牲的将领和朝臣。”她放下那册书,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另一座书架旁,又拿起一册书,翻了翻,“嘉盛大典,记录了高祖皇帝,也就是贺家先祖建功立业的桩桩件件。”

    说完,她再次放回那册书,又往前走了走,别无二致地随手拿起第三册书,从容说道:“御国治论,囊括了邺国历任帝王以及能臣的治国方略。”

    “科举录,上面记载的是自有科考以来每一届的前三甲殿试时所作的文章。”

    “诸国帝鉴,详述了所能追溯到的历代王朝统治者的生平。”

    她一本本介绍着,一点点朝我走近。

    “天禄殿有藏书一万六千八百余册,上至帝王将相,下至百姓流民,所记所闻,皆为男子,与女子相关的,屈指可数,我印象中也就只有高祖的皇后和前朝太宗之母有各自独立的生平传记。”

    她悠悠来到我面前,凝眸看着我。

    “但那些也都是建立在她们特殊的身份之上。若非为帝妻、帝母,她们的名字又有谁会记得?”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打量起了她那张贵气逼人的脸。

    她的贵气并不是靠衣着首饰撑起来的,而是源自她五官之下暗藏的那股锋芒,尤其是眼睛。

    在寿宴,在猎场,她的温婉,她的娴静,似乎都是一种伪装。此时此刻,我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明的桀骜。

    “自古以来,这世上的规则都由男子制定,女子只能遵守。”她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缓缓往我身后走去,“生为人女,以父为尊;嫁为人妻,以夫为纲;晋为人母,以子为贵。女人的一生好像都只有围绕着男人才能活下去。”

    她的话愈发尖锐。

    “同样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两条腿,我不明白男子有何特殊。”

    这些言论,莫说是寻常百姓女子,纵然是从她这个一朝公主的口中说出来,也是大不敬。

    至于是对谁不敬……男人的自尊是世上最易碎的东西,分文不值,却比天高。他们仿佛生来就很容易被冒犯,尽管旁人可能什么也没做。

    “你问我为何想同你交好,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聪明人。”她顿了顿,“尤其,是聪明的女人。”

    大殿内回荡着外面侍卫巡逻经过时踏出的脚步声和佩刀在鞘中晃动的摩擦声。

    我始终未曾动过半分,也并未言语,长淮公主站在我身后,我背对着她,却依旧能感受得到她凌厉的目光。

    “我不在乎你来天禄殿做什么,也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我只希望我方才所说的,有朝一日,你能‘听懂’。”

    很显然,她话里有话,否则也犯不上专程来我面前演这一出。

    可是她希望我“听懂”的究竟是什么?不可能只是字面意思这么简单……

    难道是她在宫里遭受了什么不公平待遇,想找人倾诉?还是说,她在暗示自己痛恨男人的特权?

    等等……

    她说她喜欢聪明的……女人……?

    ……

    她不会真喜欢女人吧?!

    怪不得她看不上厉云深,迟迟未选驸马,敢情人家压根不是那方面的取向。

    那她绕着弯子跟我讲这么一大堆,岂不是……

    我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虽说我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男人于我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也很乐意与女子相处,但我怎么都不可能对女子产生那种感情。

    何况名义上我还是众所周知的有夫之妇,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表露心迹,未免也太……直爽……

    “守门的侍卫我都已遣走,天色不早了,元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算起来这也才不过是我们第二次正式对话,我们之间顶多只能说是认识,她看上我什么了?

    哦对,聪明,她喜欢聪明的。

    这应该算是对我的才智的一种认可?

    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能遇到一个如此懂得欣赏我内在的人,感动,太感动了。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我该作何反应?

    拒绝她,我还能顺利从这里离开吗?可接受她,我恐怕也做不到。

    我和厉云深的婚事是我们互相达成的协定,对外扮演恩爱夫妻,私下却不必装模作样,但我若是佯装委身于公主,那日后就不止是什么“对内”“对外”了,我得时时刻刻在公主面前演戏,免不了要取悦她,说不定还要侍候她。

    “元姑娘。”

    她会公开我们的关系吗?是会逼着厉云深与我和离,还是默许我盘桓在两人之间?

    我又会以什么身份待在她身边?幕僚?舞姬?贵妇?密友?

    唉!想我红尘在花夕阁高高在上多年,终究还是走上了身不由己的命途!

    我就这样屈从的话,是不是成了那种畏惧强权的无胆鼠辈?

    不对……不对不对!我这是审时度势,深谋远虑,能屈能伸!等到事情结束,我就可以潇洒抽身,到那个时候,管她什么公主八主,休想霸占本姑娘的自由。

    “元姑娘!”

    “嗯?”

    我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下意识应了一声,发现长淮公主就在我眼前,脸近在咫尺,我用上了每一根脚趾的抓力才让自己的两只脚死死黏在地上而没有被吓得后退。

    细看之下她和惠阳公主的眉眼确有几分相似——该死,她靠我这么近做什么……

    她该不会是想在这里为所欲为吧?

    我屏住呼吸,怔怔地和她对视。

    不然我还是先拒绝吧?告诉她我们来日方长,感情要慢慢培养,不能操之过急,等更了解彼此之后再——

    “你还不走吗?”她淡淡说道。

    “……啊?”

    我愣了愣,随即多了些模糊的记忆。

    在我刚刚走神时,她好像说……让我赶紧回去?

    我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多问,丢下一句苍白的“告辞”就狼狈逃离。

    但狼狈的只有我的内心,表面还是要装作清高又镇定,绝不能被她发觉我的心理防线是如此薄弱。

    我维持着优雅的步调走出天禄殿,刚一踏出殿门就再也按捺不住,飞速朝宫门口奔去。

    好险,差点成金丝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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