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一连几日我都提心吊胆,生怕突然从长淮公主那里传出什么会令我颜面尽失的消息来,不过万幸什么都没发生,我也就将此事暂时抛诸脑后了。

    自从秋猎结束,皇帝上朝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太医署只是宣称皇上龙体欠安,但我知道,所谓的“欠安”无非就是个幌子。

    倘若老皇帝是真的中了毒,也真的借助双儿提供的药材解了毒,那么他还坚持这般做戏想必是有某种理由。

    知晓皇上中毒之事的,除了他自己、太医和在永宁殿伺候着的内侍,就只有下毒的幕后之人了。皇上对自己的真实状况秘而不宣,却又故意称病,分明就是想将计就计,佯装欲盖弥彰来放松对方的警惕,借机诱其露出马脚。

    其实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身子不爽利本也不足为奇,可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中毒的消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了。

    更蹊跷的是,朝野上下一夜之间开始有了太子下毒的这一说法。

    我之所以觉得蹊跷倒不是因为我相信贺晟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这个消息暴露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既没有任何证据,也找不到消息传出的源头,像是凭空出现似的。

    贺晟内心肯定是盼着他那个老不死的爹早日归西的,这么多年来他当憋屈太子也当够了,空有储君名头,但就是怎么都坐不上那把龙椅,以他那副横行霸道的性子,他不可能不着急。

    然而也正因他储君的身份,他拥有将来一定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条件,大可不必去冒这个险,万一功亏一篑,那就不止是当不了皇帝那么简单了。

    尽管下毒的传闻只是臆测,朝堂上那些人表面也不予置评,实则纷纷割席,一时间朝局暗流涌动。

    不用去上朝以后厉云深待在家的时间更多了,这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和他面对面的时间也更多了,但看在他过两个月就要走了的份上,我还是决定忍一忍。

    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好像越来越奇怪。

    在与他相识之初,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尴尬的,我们甚至可以坐在一起下棋、喝茶、听曲、切磋,可以连着闲聊半日,也可以几个时辰一句话都不说。

    而如今,与他同处一室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在意他的反应、他的想法,害怕离他太近,又害怕离他太远,我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忍了一个月我终于还是忍不了了。

    这段时日,我除了偶尔进宫去陪惠阳公主,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厉云深同寝同食,时不时还要应付上门拜访的各路官员,在他们面前扮演恩爱夫妻,演得多了我都快要以为自己真的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夫人了。

    于是我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儿独自出门溜达了。

    能避开他哪怕只有半日也是好的。我需要清醒清醒。

    临近元春,乾阳城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洋溢着迎接新年的喜气,到处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氛围。

    即便日子再苦再难,人们也总盼着一切会好起来:贫穷的生活变得富裕,病痛的身体逐渐康复,分离的家庭重新团聚,孤独的内心获得陪伴。

    是天真也好,是奢望也罢,明知世道艰险,如若连那么一丁点盼头都不给自己,那些百姓要如何才能坚定地活下去呢?

    晃着晃着,我来到了一座与四周、乃至与整个乾阳都格格不入的府邸前。

    门前的石狮口中被塞满垃圾杂物,门楣上结了厚厚的蛛网,将原本泛着金色的“肃王府”三个字掩埋其中。

    自从发生当年那场剧变,这里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通常查抄充公的府邸都会转赐给其他皇室成员或有功之臣以示圣恩,然而只有这肃王府,因前主人的罪名是谋逆,谁也不愿沾上这份晦气,故而这座曾经风光无两的宅子如今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宅。

    平日还看不太出来,可每到这种合家欢的节日,这座处在繁华地段的高宅深院就显得格外冷清破落。

    门上泛黄的封条依旧结实,我只得绕着院墙走到窄巷里翻墙而入,一落地便踩得满脚都是枯叶弯折的声响。

    这里已经多年未曾有人打扫,地上铺满了枯枝腐叶,随处长有参差不齐的杂草;院子里、屋子里,桌椅杯盏等家私遍地横陈,值钱的物什早就被哄抢一空,只留下了这些国库不收的破烂。

    说是破烂,其实也都价值不菲,随随便便一个花瓶一个烛台,都够抵普通百姓滋润地过上一年半载。到底是皇亲贵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砖瓦上的泥,窗棂上的灰,门柱上斑驳的红漆,角落里密布的青苔,肃王府当年有多么盛极一时,如今就有多么颓败不堪。

    不知道肃王在自我了结的那一刻可曾后悔过,若是他没有娶将军之女,若是他远离朝堂纷争,他这一生是否会有所不同?

    也许他可以在三十岁恣意驰骋,可以在五十岁纵情山水,可以在七十岁儿孙满堂,但当他萌生了不臣之心的那个瞬间,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

    王府很大,里里外外我花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才勉强走完一圈。

    这里虽不及皇宫富丽奢华,但不难看出当初在建造修葺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草木山水的排布、门窗台阶的雕饰都非同寻常,昔日主人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从前厅一路到后院再回到前院,我仿佛走马观花地看完了肃王的一生。

    年幼得宠,年少得志,年青得权,除了没当上储君,他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或许也正是那唯一的一点不顺,才催生了他的异心吧。

    我唏嘘地站在前院,一阵风扬起,院中的枯叶贴着地面轻舞盘旋,沙哑地吟唱着。

    忽然,透过前厅敞着的门,我远远看见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先前只顾着看一地狼藉,并未注意到其他,此刻才发现这幅画的存在。

    我走进前厅,突兀的画如同烙印在峭壁上一朵凋敝的花,它在一片蛮荒中枯竭、残破,却还保留着原来的神貌。

    画卷上被撕开好几道裂口,还有大片茶渍,显然不会是什么名家名作,否则断不可能遭此破坏,更不可能还安然挂在这儿。

    画上是两人坐在竹林中对弈,近处有水,远处有山,游鱼飞鸟,薄雾斜阳,一看就是逍遥人的世外桃源。

    空白处还题有一首诗:万顷烟霞栖鹤影,一川秋水绕岳横,里坐闲人无所事,风起忽闻落子声。

    虽然我对字画没有太多研究,可也见识过不少名贵的大家之作,相较之下这幅画的确没什么特别,无论是画风、笔体,都是一幅中规中矩的作品,诗倒是还凑合。

    我的视线紧接着又停在了落款上:崇明二十五年秋远行客赠友。

    远行客?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万顷烟霞栖鹤影,里坐闲人无所事……”我盯着画上的诗喃喃念道。

    万里……?

    ……

    我想起来了。

    在祖宅的时候,我曾经在我爹房里看到过他少时的诗集。

    万里长风起,远行天地宽——这是他写在诗集第一页的。

    萧万里,远行客。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落款处,指腹立刻沾上一层积灰。

    若这画果真是我爹所作,那他说的“赠友”,指的是肃王?不然堂堂一位王爷家中怎么会有此等名不见经传的画作?

    崇明二十五年,说明我爹在肃王谋反前就已经与他结识了,甚至可能比这个时间还要更早。

    一个猜测顿时在我心中扎根。

    我相信爹娘,相信他们对我的好都是真心的,可平心而论,我无法因此就断言他们不会做出犯上作乱的事。

    月见山庄与皇宫无冤无仇,何至于出动侍卫、将军乃至王爷?但假如,只是假如,爹真的和当年的谋反有牵扯,那便真成了史册上所载的“匪”。

    但这样一来,有一点又说不通。

    倘若爹真的参与了谋反,朝廷大可名正言顺地给他、给萧氏定罪,为何要暗中动手?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决定先将画带回去再做打算。

    眼下我又多了一重乱党后人的身份,这种东西放在厉家不安全,鬼知道厉云深会不会发现端倪然后检举揭发我,我索性把画送去了花夕阁。

    我在花夕阁的房间定期有人打扫,里面的一应陈设都还保持着原样,只等着我回归原位的那一日。

    只希望那一日不会来得太晚。

    我一个人在房里用软毛刷掸去画上的灰尘,简单修复了一下画上的破损,最后将画收进柜中。

    一切完成后,我正想着去对面的北苑知会连决一声,一打开房门,他就站在门外,忙不迭把手背到身后,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俩异口同声。

    “手里拿的什么?”我歪过头朝他身后看。

    他将双手抽回身前,摊开来向我展示空空的掌心,无辜地说道:“没什么啊!”

    “那你站在我门口做什么?”

    “我……哦!你之前让我打听关于萧家宗族的那些人,前几日有进展了,但我不知道你何时才来找我,我怕你来的时候我又不在,便想着留封信给你。”

    我从头到脚看了看他,问道:“信呢?”

    “这不是准备到你房里再写吗?”他大摇大摆地绕过我,走进屋里。

    “你给我留信,要到我房里才写,你是写信还是写话本子?来我这儿找灵感?”

    “这你别管,你就说你听不听吧?”

    这臭小子明摆着有事瞒我,不过他不肯说也就罢了,我相信他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

    正好我也要将天禄殿和肃王府的事一并告诉他,既然他来了,就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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