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门,就瞧见她的小梅花一身里衣、披头散发地立在屋正中,活脱脱一泼妇模样。

    曹氏只觉脑壳疼,“好了、好了。”

    梅姨娘一见来人,忙低了头,像个丫头一样低顺了下来,也不说话。

    瞧她这样,曹氏气也气不出。

    只得苦口婆心起来。

    “你也是我的人,你瞧瞧你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这要被人看见,可不骂死我这当家主母了?”

    梅姨娘巴巴望着曹氏,“夫人我错了!我这还不是被我那蠢闺女气死了?”

    一想到那谢五,曹氏心头滋味就很复杂,那丫头万不能说是一个蠢字!

    这个鬼丫头,她实不能用言语来描述。

    想到这丫头,她就头疼!

    十分之头疼!

    当初若不是心内有愧,又见小梅花哭的厉害,孩子在她这个嫡母身下养着,总也不至于这样。

    小梅花又是打小就伴着她这曹氏小姐一起长大的,对她也忠心。在谢宅,也成天就在自己跟前蹦跶,孩子她若要自个儿养,老爷也心疼她闹,就由她去了。

    曹氏想着左右这对娘俩儿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

    也想着小梅花总归也没什么心眼子,不然也不至于闹着自个儿养孩子,庶女本低贱,还让姨娘自个儿养着,说出来怕是连个丫头也不如了。

    所以说,这小梅花实在没心眼,她心疼这个贴身丫头,哪里又会亏待她骨肉呢,当是比许三妹那两个更优待些。既是她死活都要自个儿养着,也只好由她去了,总不能真要了她的小命,让她害病哭死过去了。

    她也懒得费心了,自个儿两位千金第一先要顾着,那许三妹又给她留了两个丫头,也没心思再去管这小丫头了。

    当初老爷点了头,她便想着小梅花也是她的人,给她自个儿养着,也差不多就是养在她身下了,还省得她费心。

    就算给她这嫡母养,曹氏以为最后八成也是让给小梅花自个儿带的,她也懒得惜个名儿,伤了这陪嫁丫头的心。

    原本说来说去,也都不怪她这主母的,曹氏也料想她的这朵小梅花是养不出一个好闺女的。

    她自个儿都顾不全自个儿。

    几个小丫头片子都能骑她头上,给她脸子,就这还能养好孩子?

    不提貌美,得老爷宠,就论与她这多年交情,也难如此让人可欺的。

    如何养出一个好孩子呢,怕是与她一般,是个愚痴、绣花瓶了。

    曹氏想着,差不多长全乎了也就可以了,她宠小梅花,这孩子养不好,她这嫡母也能担待着。

    谁叫都是她的人,她给宠怀的呢?

    可万万令她没想到的是,孩子是养全乎了,还生的精神抖擞、小老虎似的神气,十分之气人的健壮!

    打小就不生病主儿,可打小,就能把人活活气出病来!

    这谢五好养活,可养活她的人,不好!

    恰与这梅姨娘相反!

    无人得解,小梅花那么乖、那么听话一可心、贴心的丫头,竟会一手养出那样不知分寸、忤逆任性的坏丫头!

    曹氏也实是想不通!

    她琢磨,这小梅花自个儿,她那脑子,她可能也想不通,这厉害闺女是个什么新奇路数。

    眼下,看她气疯了,便幽幽提点,“你那丫头可不蠢。你骂她没用的。”

    连她这嫡母都拿这谢五没法子,这愚钝的小梅花怎会管得住?

    想谢五听话,还不如做梦!

    曹氏顺带,撇了一波干系,“还不是你养的闺女?你要自个儿带孩子,老爷不愿意,还是本夫人求的情,没把你孩子抱走。如今她已长成这样了,你有什么法子呢?认命就是了。”

    一想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两个宝贝女儿,与这卑下、无耻的谢五对比鲜明。

    宛如天与地、云与泥。

    曹氏竟有些同情这可怜的小梅花。

    她的春明温婉大气,最疼的金琬更是娇娇女一个,矜贵文雅得很。

    她二人与这五妹妹站在一处,一如千金明珠,与蛮妇、地痞女流之别。

    到底是她养出的闺女,小梅花哪里有她这本事?

    她自个儿养自个儿,都养的不成形。

    “甭管她了,你瞧瞧你这样儿,好端端的一张脸儿,非得为她疯?随她去吧!”

    说着,曹氏拉过小梅花,在梳妆镜前坐下,“来,本夫人为你梳头。”

    梅姨娘乖乖被夫人摆弄着头发。

    菱花镜里,映出一张艳气夺人的面孔,煞是倾国倾城,曹氏不忍心看。暗暗叹息,若非老爷贪心看上了,她的小梅花不知能得个什么样的归宿。

    配得这样一张脸、一副风流身段的,定是个传奇、神话一般的人物吧。

    “你跟我受苦了!”

    镜中美人花容失色,“夫人哪里话,您怎么说这……”

    曹氏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梳着。

    “还记得么,你还小的那会儿,就喜欢本小姐给你梳头呢!每回啊,都夸我梳得好看,还闹我给你上妆来着!”

    像是也想起了当初,梅姨娘艳丽的眼睛晶亮起来,面上竟有些羞涩。

    娇软甜腻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快活。

    “记得记得!您还说您有位远房表哥,生的特别俊呢,还说什么只有他才配得上奴婢呢!是叫个袁三郎不是?”

    她歪头,透过镜子望夫人。

    曹氏手上顿住,一时无言。

    这丫头竟还记着呢!

    唉,可怜她一腔情思,却不知表哥与她也是情根深种。

    本是两情相悦,却落得花落人亡……

    她那位俊秀的表哥家境清贫,得知心上人竟做了老爷的妾,一时想不开,发了疯地读书。妄想一朝天子殿前,再不惧冷箭暗伤。

    夜半三更灯不灭,可怜一病误卿颜。

    袁表哥的死,曹氏没告诉小梅花。

    可她总也忘不了,当年送小梅花进老爷屋的那晚,那双红通通、可怜巴巴的眼睛。

    小梅花没反抗,可那双眼睛分明在怨她、怪她。

    似要她一辈子都不得心安。

    总以为这丫头记恨了她,却从不见她与自己作对半分。

    曹氏只恨那短命的许三妹,偏偏心气傲,死死抓了老爷的心,妄想与她做平妻,无情地给她难堪。

    这才害了小梅花。

    害了袁三郎。

    这两人都无辜,她也是有心成好事的。

    曹氏心头一口气正有些难顺,镜中小梅花那一双多情的凤眼就含了笑意,恍惚间竟有些当年童真的影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轻柔、真挚起来,“奴婢的亲事,未能顺遂了您的心意,小梅花一心愧疚。只巴望我那不成器的闺女,能让您满意!”

    如今才得知小梅花念念不忘,竟也对那袁郎这般上心,曹氏难得生了心碎、伤怀之意。

    忽听她话岔儿又转到了谢五身上,心里一咯噔。

    梳子重重压了下去。

    谢五好色,小小年纪在宣城就出了名儿的。

    当年一丁点儿大,就尾随了一位俊美的郎君,跟人去了家里,蹭了这夫妇俩月的饭。

    扯谎说什么无家可归,被人送了回来,还闹了半月余,偏要什么李郎!

    人都是成了亲的,那家小娘子日日给她做饭、蒸点心。

    想来曹氏都觉两眼一黑,荒唐至极!

    这小梅花,又想赖她!

    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看着办,莫坑她。与清怜、芙安不同,谢五婚后铁定也是个祸患。

    等闲她是不能趟这趟浑水的!

    曹氏压下忍不住蹙起的眉头,“我未有什么俊俏的儿郎。你也莫总提她。”

    “我知她不讨您欢心……”

    镜中美人娇容欲碎,看得曹氏一阵心烦。

    岂止不讨她欢心?

    这谢五,她最不喜了!

    “她讨谁的欢心?哪个真心喜欢那样不可爱的丫头?不过你与她不同,本夫人一想到你那丫头就头疼,你比她可爱一百倍不止!”

    梅姨娘不依了,扭头就要解释。

    “啊?夫人,她可爱的!您就是没发现而已。您瞪大眼睛,仔细瞧她,她还真有点可爱的!”

    曹氏推正她脑袋瓜子,“……你是说本夫人没长眼?”

    “没。”

    “你分明就是!”

    “……夫人!“

    ”好了,你甭跟我撒娇了。换好衣裳,赶紧洗漱,吃点东西去!”

    “夫人!”

    “像个什么样!”

    “可是,夫人……”

    “你都多大了?”

    梳好头,曹氏推开黏上来的小梅花,赶紧溜开了。

    谢五有什么可说的。

    小梅花为难她了。

    -

    夫人一走,梅姨娘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对着镜子瞅了眼梳得端庄秀丽的头,心里乐滋滋的。

    “不愧是我,怎么着,都能迷死个人!”

    瞧着瞧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越笑越开心,她乐滋滋拉开镜台下一个小抽屉。

    这是她闺女的私人首饰盒,一般都不让她碰,碰了就被这死丫头骂个狗血淋头。

    这会丫头不在,不然瞧见夫人领着凶丫头过来,铁定虎虎地就要冲出来护犊子了。

    这死丫头,憨得很!

    梅姨娘哼着小曲儿,翘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将首饰一件件取出来。

    又一件件摊开,并排列在梳妆台面上。

    往日幽艳的美眸倏地明亮起来,像是盛满了仲夏的星星。

    “太好了!夫人当真不管你了,亲事就交给为娘咯!”

    “这么讨嫌的小蠢蛋,会赖上哪家小郎君哟?为娘的小可爱,定要嫁个俊俏有福的!”

    她从左到右瞧了一遍。

    又从右到左瞧了一遍。

    一连啧啧叹气。

    挑了个看起来了最值钱的珠花,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又摇了摇头。

    “可怜的丫头,没件好东西,这瞧着就不值几个铜子儿。得,磕碜玩意儿忒寒酸了,为娘替你收了!”

    “老天保佑你这可怜丫头,有朝一日,找个有钱的小郎君!”

    “阿弥陀佛!”

    念叨了几句,心虚的梅姨娘这才心安理得地将珠花捏进了荷包肚里。

    又缩着脖子,悄摸地将小抽屉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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