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宅门前,一条不算宽的青砖道,遥遥通往了宣州卫兵屯所在的西山,林翡等人赶着牛车,走的就是这条还算平整的西敬街。

    出了热闹、繁华的宣城,连夜经过一片城西荒地,这才到了城郊谢老爷家。

    这一路无风无波,林翡也没敢在城外休息多久,早早就赶到谢宅门前候着了,这会儿虽又怨又累,也算是歇了口气。

    十几个壮汉也歇在地上,闭目养着精神。

    没人留意,不远处的草丛里,竟早早儿地趴了乌压压的一片野孩儿。

    打从白天,在宣城内,这群小人儿就盯上了这行远途劳顿的车队。二三十双乌黑的大眼珠子炯炯有神地,一路盯他们出城,再到城西暂歇。

    一直等车马停在谢宅门前,这群孩子都没敢出手。

    有人已经等急了眼。

    “山子哥,咱到底还上不上,熬了一宿了!”

    “嘘!小声点儿!山子哥心里有数!”

    “可再等下去,都进去了,咱就没戏了呀!”

    小孩儿瞪着血红的一双眼睛,苦巴巴地撇着嘴。

    “别等了!大娘的病等不起,今儿一定得弄到银子!”

    这帮衣不蔽体的小乞儿中,年纪最大,个儿最高的一个,说完一挺身,就要冲上去。

    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了他肩膀,硬生生将高了一头的少年拉了回去。

    “不行!”

    “山子!”

    他哭丧着脸,“大娘最疼你了,你忍心看她这么病死?她本该有钱看大夫的!”

    责怪着小头儿,两行泪没出息地从脏兮兮的脸颊上滑过,留下了两道清晰、苍白的水痕。

    山子咬牙不松口。

    草里,二三十个黑乎乎、脏兮兮的小脑袋静静望过来,一片绝望、又渴望的眼神。

    他们全靠顾大娘洗衣供着一口饭,如今大娘累得病倒了。下一顿饭何处来尚且不知,只知大娘的银子全花在了他们身上!

    他们虽不是大人,可为救大娘赴汤蹈火,自是在所不辞。

    也是应该的。

    可山子哥这会儿窝囊起来,还不让他们上呢!

    “山子,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别看他们是大人,赶了一路都累得站不动了。咱几个上去,抓挠、踢咬,困住一个是一个。能有一个成的,偷了一钉银子,大娘就有活路!”

    山子硬得像块石头,“你怎知箱子里一定是银子?我瞧着,不像。”

    冰冷的声音,刹那扑灭了众人的希望。

    “山子哥……”

    “不行!”

    和其他乞丐一样,这个山子也是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服,年纪稍大一点。

    眼神却意外的,超乎他的年龄。

    又冷又沉的目光,十分坚毅。

    一个聪明、早慧,又坚硬的野孩儿,才能做得小乞丐的头儿。

    他一句话落,再无野孩儿反对。

    “那该怎么办,砸了那黑心医馆去?”

    “不能上。人太多了。”

    山子话落,野孩儿就闹起来。

    “怕什么?我不怕!”

    “我也不怕!”

    山子冷着脸,“不是他们,是咱们!这是谢府,管宣州卫的,万一里头出来一群兵,咱们都跑不了。大娘便看了大夫,吃了药,见不着人,还不得又急死?她那样心软的人……”

    他声音沉静,也十分有理。

    这处宅邸虽位置偏僻,看着不气派,不若富商大宅,只一寻常宅院,很不打眼。

    可谁不知,逃兵年年多,指挥使、指挥同知年年被革职换人,新来的也都心知这穷乡僻壤之地,兵营不好料理,只谋些钱财,被罢免了也就溜了。

    四位指挥佥事里,其余三位,家宅也都安在城内,并不全心在营中。

    只一谢佥事踏实本分,是个做实事的,因管宣州卫多年,为兵士、百姓所耳熟,虽无大功绩,也算是宣州卫的主心骨、众所周知的存在。

    野孩儿干惯了坏事儿,也不少进去蹲牢子的,多与兵士、兵油子打过交道。

    管宣州卫的,是哪位,他们没见过,可姓谢的佥事,他们还是知道的。

    管了大几千兵的官儿,在他们这些野孩子眼里,那自是天大的存在,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小小不起眼的城郊宅院内,莫不是藏了一窝的兵卒护卫。

    这些大人们不都是惜命,最是顾着自个儿了么?

    当下无人怀疑山子的话。

    可能真有一群兵马在里头。

    管了5000多人的大人家里,可不得有一大群兵么?

    无人不心生畏惧、惶恐,但也都在咬牙、坚持。

    到了这地步,退无可退。

    孩子们急红了眼,“那你说咋办吧!咱们跟了一晚上,白费了?”

    “算了。可恨,不知来的是管宣州卫的。”山子情绪并不那么激动,他还小的时候,就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别的孩子却不依了,“不行!我们要救大娘!”

    “朱门酒肉臭,跟他们拼了!”

    大伙儿蠢蠢欲动,山子一个眼神扫过去,草里又安静了下来。

    没人再敢闹。

    “留得青山在,撤!”

    一声令下,小野孩儿们只得乖乖开始撤退。

    还有几个不肯走的。

    “留得青山在,那是你娘说给你的!又不是咱们的,我要救大娘!我乃虫豸,非青山!”

    “你们也撤!”山子瞪眼,越过他们的不满,一双乌黑的大眼又静静地,看向了谢宅门前十几个壮汉身上,十分平常的语气,“这里留给我。”

    “山子哥!”孩子们急了。

    “赶紧滚!”

    “不行!山子哥你也必须走!”

    “那大娘不救了?总得拼一拼,我不会有事的!”

    “可……你别忘了,你娘的遗言!你走,我们留下!大伙儿靠你呢!”

    “快滚!不滚,野草祠没你的地儿!”山子已有些不耐烦。

    “不行!”

    山子哥是个死倔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除了大娘和幽女姐姐,没人劝得动他。

    孩子们刷啦一下红了眼睛。

    他们面临着将要失去荫蔽、照顾他们的大娘,再也不想山子哥这个主心骨出事儿了。

    正是心慌无措。

    一个小乞儿忽的眼睛一亮,瞅见道上走来了一条花花绿绿的人影儿。

    “山子哥!你瞧,来了位小娘子!”

    草里,小乞儿们乌溜溜的眼珠子冒出来。

    齐齐望过去。

    这位小娘子一身俗艳衣裳,瞧着不见得多富贵,但却看得他们移不开眼睛。

    小乞丐们也不懂,只觉如天人下凡,妖魅现世,无人不有些惊到。

    “她这样儿的,定是位有钱小姐!”

    “可不是!”

    “瞧着就是位大人物……”

    小野孩儿们默默交换了视线,又望向山子。

    可山子哥有规矩的,再是急迫,老人家和女人也是不动的。

    这个女娃年纪也不大。

    山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走来的小娘子,方才那惊鸿一眼,似乎也惊扰了他。但这会他也无暇多想,只觉是佛菩萨显灵,来的怕是最后一根救大娘命的稻草。

    大娘病已深重。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山子黑沉沉的目光,远远地,就锁定了正扯着帕子走过来的谢冰妩。

    这小娘子拧着眉,哀怨着面容,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奇异地,居然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

    又羞又怒,十分委屈。

    山子微抬了下眉,不想被她干扰。可灵敏的耳朵,还是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煞是无聊的自言自语。

    失神了一忽儿,山子若有所思,瞧了梧桐树下一眼。

    树下闲靠着的男子,垂顺着面目,看起来有些消沉,却颇有几分出尘、不俗的姿色。

    山子乌黑的瞳孔不禁放大了一瞬,心下叹道,这倒真是个体面男儿。

    清秀、干净。

    还不赖!

    也不像个愚笨之徒。

    他又回眸,瞅了这怨气的小娘子一眼。

    面上又变得十分不屑起来。

    -

    谢宅门前,扬州来的一行人复又安静了下来。

    他们原以为,谢宅里冒出的这小娘子色胆包天,孤身一人,也敢来他们这群人高马大的汉子里头,捉这清美玉般的林小哥呢!

    让一旁看好戏的他们,都要乐死过去了,笑这小娘子十分枭勇、胆大。

    却未曾想,什么色胆儿冲天?

    她竟是贼胆丛生!

    惦记的,非是俊俏男儿色,乃是箱中二三银!

    一顿甜言蜜语,哄得人飘飘欲仙,恨不能以身相许。

    下一刻,便贼兮兮的,小手摸上了箱子。

    梧桐树下,林翡气得垂眸看地,已是羞红了面目,整个人像个冰块,冷得不能再冷。原本还在打趣他的汉子们也不好再起哄,一个个又耷拉了眼皮,休息起来。

    也没人有心思,再去留意那位惊煞人的大胆小娘子了。

    纵她皮相再好,也是个贪心的里子,不可算是美人!

    这般贼胆,怕早已劣迹斑斑。

    她到底是配不上这位仪表堂堂的林郎的。

    -

    谢冰妩也是一头的气,她方才那刻是真想不通的,这好端端的小郎君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这才笑着呢,冷不防地,就对她冷言冷语起来。

    她无非是要开箱瞧上一眼,也没要他什么。

    瞅瞅怎么了?

    那小郎君登时就冷漠了。

    那冷淡模样,像是就要撵她。

    一时气急,没忍住,谢冰妩就骂了他。

    小郎君面色铁青,倒也没回嘴。但瞧着十几双眼睛瞅过来,皆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虽他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也有些唬住了。

    加之一骂出口,便是连串儿的,她也刹不住嘴巴。

    眼瞅着这清秀郎君面色越来越黑,几欲叫人打她,她还不赶紧开溜?

    两条腿儿在裙底下暗自哆嗦着,谢冰妩脑子一嗡,就冲她爹爹所去的方向逃了。

    待溜远些,才放慢了脚步。

    又骂骂咧咧起来。

    “呸!”

    “混蛋!枉费姑奶奶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我不就是瞧一眼么,小气鬼!”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哼!”

    “亏你长这么俊俏,白费!”

    “本小姐再也不喜欢你了!”

    她越想越气,也不敢往回走,索性就去找爹爹了。

    早上的事儿她还没完呢,可不能放过他,再不济也能讨件好东西。

    爹爹是受不了她烦的,八九不离十的,会让人领到夫人跟前,给她挑件好的。

    这么多箱宝贝,她要亲自挑的!

    “定要当着那小心眼儿坏郎君的面儿挑,哼,叫他凶本小姐!”

    想到这儿,她心情又好起来,一路走得欢快。

    并不知身后跟了一小串儿的小野孩儿。

    山子瞥过谢宅大门,见已有些距离,这才从草里跳了出来。

    他凭直觉,就知这小娘子胆儿不小。

    是个吓不着的。

    这会儿,只见她两条眉毛一拧,张嘴就要叫出来。

    一伸手,堵了她嘴巴。

    “不许叫,叫就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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