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江府二门上传来戌时打更的梆梆声。正是守夜上值的时辰,白日里的丫鬟婆子下了值,碰到一起难免闲话两句,自是聒噪些。整个江府唯独春熙院内安静如旧,竖了耳朵才能听到几句切切细语。

    “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春燕姐姐。头煎半个时辰,二煎是两刻钟,混合后晾至温热送与大爷,还要记得端一碗糖桂花给大爷解苦。”

    春燕一手摇着团扇,晾着碗中已熬好的汤药,一面点了点头。

    “春燕姐姐,怎么光听你交代大爷的事,咱们大奶奶呢?”

    春燕闻言停了手上动作,对上小柳天真的眼神,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开口道:“你刚入府,不知道也正常,咱们大奶奶家里是开鞋铺的。虽说是正头奶奶,主要也是伺候大爷罢了,所以不曾摆过奶奶的款儿。”

    小柳一听来了精神,哟了一声道:“鞋铺?这也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怎得结来这种亲事?”

    春燕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大爷你应该听说了,打仗伤成了残废,后又被李侍郎家退了亲,既有那李家退亲在先,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还肯应?老太太觉得没了脸,不免心急,与那媒人说家世无妨,只得一点模样俊俏,得拿得出手。就这么着,说了咱们大奶奶来。”

    小柳哦了一声后又悄悄问道:“可好相与呢?”

    春燕见她面上泱泱不安,不禁扑哧笑出声来道:“咱们呀,只管守夜。白日里洒扫房屋,或是听主子差遣干点杂活。盥洗梳妆贴身伺候的事有大爷屋里的荷香姐姐,你且放宽心吧。”说罢将团扇一收,手腕贴在碗壁上试了试温度道:“妥了。”

    小柳捧着托盘,将汤药,糖桂花一应放好接着问道:“怎得就一个荷香姐姐伺候?”

    春燕道:“大爷不喜见人四下走动,就一个荷香姐姐还是开了脸的,到底有些情分在。也因着这原因,大爷屋里值夜不轮班,咱们等主子歇了中觉可以暂歇两个时辰。”

    两人自厨房出来,小柳自觉闭了嘴,跟在春燕身后入正屋上了值。

    寅时的梆子一声比一声远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一点点沉了下去,天就快亮了。

    荷香捧着面盆巾帕一打门帘进了屋,却瞧见沈昭昭已着衣整齐正坐在镜台前梳头。身上穿着竖领对襟素色短衫,上罩着青缎无袖短褙子,下边月白织金马面裙,纤腰楚楚,一头青丝如瀑。抬手间引得翠玉镯子上下滑动,露出一双雪白纤弱的手腕。

    荷香见她今日穿了竖领的衣服,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猜到估计是大爷那折磨人的毛病又犯了。故不敢多言,只默默的服侍沈昭昭盥洗梳妆。

    集福堂的花梨小圆桌上摆着青色梅子,果味清香,让人看的口水直流。三小姐江宝珠正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她今儿起得早,想着来给母亲请安多闲话几句没想到母亲却起晚了,无奈只能坐在这小小的起坐间里等了又等,看了又看,恨不能将这里的一应摆设看出花来。

    丫鬟将去了核的梅子放在琉璃小碗里,捧到江宝珠面前。江宝珠喜欢吃梅子,尤其是还没成熟的青梅。捻一颗放进嘴里,生津开胃,仿佛舌头上每一颗味蕾都活了过来。

    江宝珠被青梅酸得吐舌头,贴身丫鬟霜儿笑她馋嘴,俩人嬉笑玩闹着,太太身边的丫鬟如意打起帘子报道:“大奶奶来了。”

    江宝珠并不起身,敛了笑意,眼睛微眯看向门口,打量起了沈昭昭。她今日一身浅色显得整个人干净通透,鹅蛋脸,桃花眼,朱唇皓齿,一对秋波眉。眼下一小片青色更显得皮肤娇嫩,向江宝珠微微一笑后便坐到了桌边不再多话。

    江宝珠看着她头上的云纹金钗,直觉得刺眼。她嫉妒的发狂,怎得她一个平民小户生的这样美貌,单凭着这脸皮儿就攀上了将军府的亲事。她恶毒的想,该让沈昭昭在那日头里晒上个三天五日,把这副脸皮儿晒裂了她才高兴呢。江宝珠嘴里的梅子酸的发苦,硬梗着脖子咽到肚子里忽地站起身来出了屋。

    沈昭昭被江宝珠突然起身吓了一跳,刚平复心情就见如意探身进来道:“大奶奶,太太起来了。”她听罢忙起身扯扯衣襟,跟在气冲冲的江宝珠身后进了隔壁屋子给婆母李氏请安。

    江宝珠一进屋就扑进李氏怀里撒娇道:“母亲,我都等您好久了,起坐间摆的杜鹃花几片叶子我都数清了。”李氏摸着江宝珠的头笑道:“你这懒虫,今儿倒是难得。”

    沈昭昭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去跟前讨嫌,只安静捧饭安著,待李氏落座后立在一旁布菜。

    高门大户规矩多,里屋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虽多,却半点声音不闻。

    沈昭昭扶了扶衣领,她有点饿了,盯着桌上的虾丸蒸蛋来了食欲。饭毕待李氏漱口洗手后,沈昭昭就告退回了。刚掀了帘子,就见如意捧着一盘青梅站在门外。

    她只当是要给江宝珠的,迈了门槛就要走。不料如意略一躬身却把盘子递到了她身前道:“大奶奶,这是太太吩咐赏您的青梅。”

    沈昭昭捧着这一盘子青梅像捧着个秤砣,直直的往她心里坠。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是了,这是起坐间的那一盘青梅。亏她蠢到以为那是给江宝珠准备的,现在细想想,若真是给江宝珠的何不直接遣了丫鬟送去屋里头。

    她停下来低头盯着这些青梅看,看着看着不禁嗤笑一声。入府两年有余,她与江云深还未曾圆房,如今太太却催起了子嗣,当真好笑。可笑完她又瘪了嘴,子嗣之事难道是她一人能说了算的?太太赏的汤药江云深日日下肚,每每晨起皆是一身虚汗但身子没有半点起色,如今反倒成了她的过错了。

    春熙院内,荷香刚服侍江云深穿衣起了床,抬头看了看自鸣钟心里着急,今儿大奶奶怎么回来迟了?她自己不好扶大爷上四轮车,又不敢明说,只能战战兢兢的垂首站在床边。

    江云深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皱眉问道:“大奶奶还没回来?”荷香嗫嚅道:“兴许是太太那边有事耽搁了,我去院子里喊春燕来您看行吗?”江云深这会饥肠辘辘,又不知沈昭昭到底多早晚能回来。他觉得这饿意像在烧他的肠子,火势越发上涌好似要一并烧了他的脑子。

    荷香看着他越来越黑的脸忙道:“我这就去寻大奶奶。”转身小跑着出了里屋。刚出堂屋门就见沈昭昭端着个盘子正往屋里来。荷香忙过去接过盘子,扶着沈昭昭的胳膊就往屋里带。两人一打门帘进了堂屋,沈昭昭说道:“先将这盘子放在条案上吧。”荷香急的顾不上规矩,手上用劲儿扯着她往里屋走,嘴里低声说道:“奶奶,大爷等着坐四轮车呢。”

    说话间沈昭昭已经被拽到了里屋,正对上江云深阴沉的脸色。两人赶忙上前,将江云深搀扶拖抱着坐上了四轮车。江云深怒火未消,看向沈昭昭正欲发作,目光却被荷香随手放在方桌上的青梅吸引了。

    “这是什么?”江云深问道。

    “太太赏的青梅。”沈昭昭老实回答道。

    “你我二人并无人喜酸,为何赏你?”江云深狐疑道。沈昭昭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她心里打鼓,她实在不该把这盘青梅带回来,可是这府里到处都是眼睛,太太的赏赐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没等沈昭昭想好说辞,江云深突然端起盘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好啊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存了心来阉臜我。”说罢尤不解气,将那方桌上摆放的一应茶具全都甩扫在地。沈昭昭捂着被盘子砸到的肋骨站着不动,她现在反而很平静,挨打比提心吊胆来的痛快。

    江云深怒气填胸早已没了饿意,不愿看见沈昭昭这副无动于衷得死人样,指使荷香推他去了后花园。

    沈昭昭浑身卸了力,结结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她扭过身去看镜子,眼睛里含了泪虚虚实实地看不真切。

    她记得媒人上门后,她也曾这样仔仔细细的照过镜子,暗自得意她这副好样貌。哥哥嫂子就站在镜子两边,两眼发光地劝说她。

    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攀上将军府的亲当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那江云深早已袭了江府的爵位,你嫁过去生个一儿半女,好说过上几年直接就能当家做主了。这家可不是咱们这一屋半间,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啊,我的妹妹。虽说他腿脚不好,那也没办法,腿脚若好了这等好事还轮得到咱们头上吗?真真是我的好妹妹,生的天仙似的模样,这日子,咱可有的是盼头喽!

    她当时被哥哥嫂子的话迷晕了眼,心也飘飘然起来,竟真打算起了这等富贵荣华该怎么好好享受,镜子里一双眼睛含羞带怯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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