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户里进来,吹地窗扇吱吱作响。她像是被梦魇着了突然回神,镜子里春燕站在门边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她,与她四目相对后又赶紧低下了头。

    沈昭昭用手指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问道:“有事?”春燕回道:奶奶,需要传饭吗?”沈昭昭看着镜子里哭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道:“你去让厨房蒸碗虾丸蒸蛋。”春燕哎了一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沈昭昭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好像说话都能听到回声。

    她摸着桌上的妆粉盒子,一边补妆一边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攀了高枝儿,就没有只享福的道理。若是嫁个寻常人家,哪里来的丫鬟伺候?每日里洒扫房屋,洗衣做饭哪样不磋磨。这么来回想着终于觉得心气顺了些。

    沈昭昭补好了妆,绕过满地的青梅和茶具碎片出了屋。

    春燕去了厨房,院子里站了个脸生的小丫鬟在浇花。沈昭昭一招手喊了她过来问道:“你是新来的?”

    小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沈昭昭,脆生生答道:“奴婢名叫小柳,入府已有三日,这是第二日来奶奶院里服侍。”说完才想起春燕姐姐交代的,要低头回话,又赶忙低下了头。

    沈昭昭见她稚气未脱,并不过多计较,只交代她收拾好屋子便出了院门,打算等她收拾好了再回去。

    沈昭昭出了院落慢悠悠闲逛,正是春夏相交之际,青草满地,杨柳依依。她看着满树的柳条回想起从前,会赶在伏天采割柳条,再将采下的柳枝剥去外皮后晒干,用刀割成细长的篾条,编筐,编篓,家家都有。

    她想着可以用这柳条编个花篮,手还没完全抬起又放下了。她现在是江府大奶奶,这不合规矩。

    刚入府地时候,身边每个人都在跟她说这句话。笑不合规矩,说话不合规矩,跑不合规矩,吃饭不合规矩。她总是能看到那些丫鬟婆子轻蔑的眼神,梦里都是她们嗤嗤地偷笑声。

    沈昭昭甩甩头,试图将这些陈年旧事抛出脑外。她并不是个爱回忆过去的人,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昭昭转身往回走。远远的看到春燕东张西望的正往跟前来,她只当是早饭好了,没成想春燕走过来却说道:“奶奶,舅爷来了。”

    沈昭昭心中又惊又喜,自出嫁后再没见着哥哥,纵然因这婚事对哥哥曾有怨怼,此刻也全然被思亲之情冲散了。

    她提起裙角快走两步又忽然转过身问道:“大爷回屋了吗?”春燕答道:“没有呢。”她生生压制自己想跑起来的欲望,快步走回院子。

    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正躬着身子将提篮盒下边一屉卸下来,解了裹布用手去试里面的吃食可还温热,她哥哥沈满仓背着手弯着腰看着。

    沈昭昭忍不住一阵心酸,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两步上前,轻握住她的胳膊,嘴里连连道:“姑娘莫哭,姑娘莫哭。

    沈满仓见她回来了,将提篮盒中装着的荷叶包子、酥盒子一一摆在炕桌上,一面抬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一面招呼沈昭昭说道:“知道你爱吃这荷叶包子,你嫂子今早做好催着这一路紧赶慢赶,生怕你吃不上热乎的。虽还未入伏,不为解暑,你只当吃个念想。”

    沈昭昭收了泪,携了嫂子的胳膊坐到炕桌两侧。先谢过嫂子后张嘴轻咬了一口包子不免又红了眼眶。

    她嫂子见此忙劝道:“一路风吹定是凉了,姑娘别忙吃,小心坏了肚子。”沈昭昭就势放下了包子,平复情绪。屋里一时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她嫂子回过头去瞪了她哥哥一眼道:“成日里念叨妹妹,如今见了面反倒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你倒是说句话呀。”沈满仓话没出口先红了脸,东拉西扯的问候了江家阖府上下,又要给太太请安。

    沈昭昭一听太太就觉得肋处生疼,抬手揉着肋骨道:“不见也罢了,今儿刚给了气受。”满仓夫妇都吃了一惊,她嫂子忙道:“我瞧着姑娘身子越发清减了,可是平日里受了委屈?”

    这委屈二字直直地打进沈昭昭的心窝子里,她紧咬下唇,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却听沈满仓道:“妹妹你听我一句劝,你现在心里不舒坦也是应该。不过是个熬,早晚有出头之日。如今俯仰由人需得多隐忍克制才是。”

    沈昭昭愣住了,深吸一口气,频频眨眼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嫂子见她面色有变,扯了扯沈满仓的袖子呵道:“大好的日子你不说点喜庆的事,反倒数落起姑奶奶来了。”沈满仓赌气似的往炕上一坐,扭头背对着沈昭昭说道:“你侄子快成亲了。”

    沈昭昭见她嫂子有些讪讪的脸色,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冷笑一声道:“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我兄妹如今也到了这步田地。”

    沈满仓直挺挺的站起身来,恼羞成怒道:“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凭良心说,你如何结的这亲事?若没有我这当哥哥的为你费心筹谋,哪里过的了这好日子。”

    沈昭昭扶着炕桌站起身来颤声道:“好日子?你上下嘴皮儿一碰,话说得轻巧。我还怎么隐忍?我还怎么克制?我嫁进来就被人看不起,瞧不上,这么大个将军府连一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怕说错话不敢多言,怕做错事恪守规矩。连正常的情绪都不能有,活的像个喘气的死人,像个木头!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

    沈满仓还欲回嘴,他媳妇拦住他道:“姑娘你不看哥哥嫂子,看看你侄儿呢?你没个一儿半女,将来用得上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

    沈昭昭听了,心头火起,啐了一声道:“我没个一儿半女还得谢谢哥哥嫂子给我费心筹谋的好亲事啊。当初卖我的钱呢?不够侄儿娶亲吗?既瞒了我实情结这恶心婚事,怎么不多要点?”

    她嫂子吓得忙来捂她的嘴。沈满仓解释道:“当初也是一心盼望你好,媒人只说腿脚不好我并不知他……”后又自觉理亏道:“罢了罢了,来看你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以后再不来就是了。”

    沈满仓拎起提篮盒拽着他媳妇就往外走。沈昭昭忍着哽咽嘴硬道:“谁稀罕?你若真不来倒好了!”

    她坐回炕沿上,扭头看到哥哥嫂子带来的荷叶包子,终是忍不住,趴在炕桌上呜咽哭起来。

    往后几日里,沈昭昭一直心绪不宁。与哥哥嫂子那日的争吵始终萦绕心头,闲下来就往她脑仁儿里钻。

    这日趁着江云深不在屋里,她自黄花梨方角柜底层的夹角处摸索出个小包袱。里面放了她两件旧衣服还有三十五两银子。她用手轻按着包袱心里踌躇,这是她两年多攒下的体己钱。虽说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府中采办,但沈昭昭没有嫁妆,没点体己傍身到底是有不便之处。

    可是那日收场如此难看,自己在江府的处境并不明朗。若哥哥嫂子真狠心恼了她,难道等日后有用得上娘家的地方她再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成?还不如舍了这点银钱换条退路,好过日后退无可退。

    打定了主意沈昭昭唤了春燕进屋道:“你将这两件旧衣服交给二门的小厮,送去给我哥哥嫂子。”春燕应住了拿起包袱正欲走,沈昭昭眼皮一沉,开口道:“等下,”起身自妆奁取出一对镂空葫芦形金耳坠放进包袱里道:“嘱咐他们好生捧着,别猴儿似的乱窜。”

    眼见着春燕抱着包袱出去了,沈昭昭这心里空落落的,只得安慰自己钱财不随身,再攒就是了。

    渐入盛夏,日头晒的人乏力倦怠。江云深午睡被院里的蝉鸣扰的入睡不能,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嚷嚷着,要喝莲子汤。荷香去厨房要了两碗,伺候着江云深喝完,又服侍他睡下后捧了一碗到院子里。

    沈昭昭正闲坐在院里游廊上。她自小畏寒,对暑热的感知也比别人晚一些,这会子晒晒太阳反倒觉得舒坦。

    荷香出了堂屋鬼鬼祟祟的走到沈昭昭身边,沈昭昭笑问道:“怎么了这是?这汤里被你下了药了?”荷香不说话,一边左右乱瞧,一边将莲子汤往她手边递。沈昭昭摆摆手道;“不爱喝这个,甜腻腻的,你喝了吧。”

    荷香一听她不喝,捧着碗挨着她坐下小声说道:“奶奶,刚才我去厨房,才到窗前就听到厨房里婆子们唧唧哝哝说闲话。我当是她们又在编排是非,就不声不响的贴着窗户偷听。原来是右佥都御史梁家明日要来纳聘送礼书,咱们三小姐发了好大的脾气。中午送去的饭食一点没动,全砸了。”

    沈昭昭神色平常道:“又不是第一次了,哪一次梁家上门她不得闹上几天?”荷香嘴里含着莲子汤,一听这话嘴里嗯着连连摆手,紧着咽下去道:“这次不一样,听说嚷着要绝食呢。”

    沈昭昭暗自想着,就算绝食又能如何?江宝珠嫌着梁家家世不显,官阶四品,配不上她定远将军府的门楣,故不满意这桩亲事。梁家三书六礼每每上门她都要怄气耍性子。可江家现在的情形谁会愿意结亲呢,江云深征战沙场伤成了残废。一个残废的武将,陛下一开始会为了抚慰将士大加封赏,以后呢?一个不能带兵打仗的将军有什么仕途可言?这个道理沈昭昭一个深宅妇人懂得,自然别人也懂得。只有江宝珠不懂,眼睛里只看地到她江府的正二品官阶。

    沈昭昭不欲多说,摇着团扇偏头看向荷香笑道:“你看看你这一脑门的汗,这解暑的莲子汤倒被你喝成发汗的了。快进屋吧,大爷若醒了不见人又得火了。”

    荷香抬手轻擦了下额头道:“那我先进屋了,奶奶略坐坐也往屋里来吧,仔细暑气上了头。”

    沈昭昭擎着团扇遮着眼睛往天上看,蓝蓝的天被江府的房檐切成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块。她深吸口气暗自想着,只要他是个温和有礼,知疼知热的人,官位几品又有什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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