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狂风不止。

    李寻清出了私学,干脆将紧束的发也散了,披头散发地走在街上,大雨模糊了眼前的景色,她将书篮扣在头顶挡雨,雨水却顺着缝隙砸在李寻清发间。

    父母出车祸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雨,雨天湿滑,山路不好走,小车转弯时轮胎打滑,直直坠下山崖。

    天色阴沉,她心中亦不好受,正欲加快步伐回家去,迎面走来几个学子,身着干净整洁的学生服,背着实木书箱,腰背直挺,人手一柄油纸伞,虽未入仕,已然有几分稳重之姿。

    他们是官学里的学生,有的来自书香世家,有的家中钱财甚多,李寻清研究古代文化,知道古代官学中的教书先生都是真正的博学大家,岂是赵旷才这等粗鄙之人能比的,这群学童亦与私学中的小童们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读圣贤之书,听谆谆教诲,名人硕师与游,前程大好。

    大约是暴雨的缘故,他们行色匆匆,其中一个与扣着竹筐的李寻清擦肩而过,脚下打滑,踉跄不稳,朝前扑去。

    眼见书卷散落一地,沾了雨水,李寻清忙扔开竹筐,蹲身去捡那些古籍。

    “给你。”

    白皙细瘦的双手捧着书册递到眼前,爬起身的学童与李寻清四目相对,愣了一愣。

    眼前人虽是学子模样,却落魄不堪,衣衫褴褛,青丝散乱,应当是私学子弟,可那柳叶眉弯弯,目光澄澈,朱唇微张,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不可能,他自顾自地摇摇头,女子怎么可能进学堂。

    “呆愣着摇什么头呢?”一个稍年长些的学童近前,问道。

    “她......好像是个女子!”小学童奇道。

    另一人不动声色,将李寻清上下打量一番,道:“不可能,女子不入学堂,根本没有读书的女人。”

    李寻清忍不住在心中想:哪里来的陈旧观念,他面前站着的可不就是个女子!

    那小童应一声,年长一些的又催促道:“快走了,下午是寒松先生讲学,他可不久等。”

    二人正欲离去,却听李寻清出声问道:“寒松先生可是你们的教书先生?”

    那二人对望一番,不由得笑起来,年长的道:

    “寒松先生是县中大儒,你怎会不知?也难怪,看你应是贫家子弟,寒松先生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为人正直,近日有些富贵人家送他银钱,先生还愠怒不已呢!先生待人虽严苛了些,却也是爱生心切,是不可多得的名师。”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沉云间透出一缕日光,落在李寻清发梢,二人渐渐远去,李寻清默默将这番话记下,扣上竹篮,奔向家中。

    ***

    “娘亲,我回来了!”

    李寻清把书篮置于门边,拧着乌发上的水。

    “清儿回来啦?”

    屋内女子闻声出来,一对与李寻清同样的柳叶眉,一双杏眼,眼尾却微微上挑,平添一股媚色,身着青罗衫,腰肢袅袅,步履轻盈,宛若水中莲,正是李寻清的娘亲婉娘。

    婉娘见了李寻清的狼狈样子,一边找来干布子给她擦头发,一边问:“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今日骤雨,你没带伞,淋坏了吧?怎么不在学里躲躲雨,赵先生又赶你出来了?”

    李寻清穿来三天,除了在今日在私学得知自己又落榜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现下听见这个“又”字,便知从前在学里,赵旷才铁定没少为难原主。

    “不是他赶我出来,”李寻清冲她一笑,说,“我用戒尺抽了赵小多一顿,然后跑了。”

    婉娘大惊,手上动作顿住,问:“你怎么能对先生如此不敬?赵小多是赵先生的侄子,赵先生定要恼怒,到时再将你打伤该如何?”

    赵旷才分明是个招摇撞骗的凡夫俗子,对她们母女俩百般为难,却因得了个“教书先生”的名号,婉娘不得不对他恭敬有加,毕竟在她心中,她女儿未来的仕途就握在赵旷才手里。

    “娘亲,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赵小多与他同样狗眼看人低,怎么打不得?”李寻清坐在矮凳上,背对着婉娘,又说:“娘亲别担心,我一定能寻到更好的先生。”

    婉娘没有答话,李寻清许久听不见声响,回过头,却见婉娘双眼含泪,再细细瞧去,发现那双杏眼微肿,想是在她回来之前便哭过一回了。

    也是,原主三年不中童生,任谁都着急,更何况是婉娘出卖身子换来的进学机会,李寻清意欲安慰几句,婉娘却落座她身侧,牵起她的手,泪声道:

    “怪娘亲没本事,不能给你寻更好的先生,娘亲对你不住,让你生下来遭这些苦。”

    李寻清心中触动,忙宽慰道:“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娘亲,没有娘亲,我怎会好端端的在这里?要怪也是怪我爹。”

    她以为她那便宜爹抛妻弃子,婉娘定会对他心生怨恨,可婉娘却摇摇头,轻声道:

    “别怪你爹,是娘亲不够好,不够干净,你爹他把我赎出来,才能有了你呀......你要好好地学,将来光宗耀祖,许能与你爹团聚。”

    李寻清感到窒息,不是有人扼住她喉头,而是对婉娘刻在骨子里的三从四德感到窒息,尽管她是青楼出身,可她依旧把自己束缚在女德之下,其它寻常女子可想而知。

    李寻清握住她的手,正声道:

    “娘亲别这么想,就算天下人觉得娘亲不干净,在我心里娘亲还是最好的,是爹配不上你。”

    婉娘长叹一声,摇摇头,正此时,屋门被人踹开,门口传来赵旷才醉醺醺的声音:

    “婊子,滚出来!”

    这是喝多了酒,找她娘白嫖来了。

    婉娘浑身一僵,脸色惨白地望向李寻清,那头赵旷才已经进了屋,手里拎着酒壶,一见母女二人,骂道:

    “你个蠢材,怎的也在!婊子,你过来,让爷......好好快活!”

    李寻清摇摇头,婉娘却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低声对她说:

    “回你屋里。”

    话音刚落,便被赵旷才一把抱住,上下其手,李寻清愣在原地,婉娘难以反抗,任赵旷才欺侮,赵旷才剥她衣裳,她不想让李寻清瞧见,只得极力阻拦。

    “快回你屋里去!”

    婉娘的声音带了颤,晶莹的泪花顺着面颊滚落,她哀求赵旷才给李寻清回屋的时间,换来的却是赵旷才清脆的一耳光。

    他根本没把婉娘当人看,一个女人,尤其是青楼之女,生下来就是给人玩弄的,高兴了疼一疼,不高兴了在婉娘身上发泄一番,肆意凌虐,理所应当。

    即便如此,婉娘依旧没有反抗,苦苦相求没有结果,她的泪眼望向李寻清,目光交接的瞬间,李寻清心头一颤。

    是原主留下来的情感,对生母造受侮辱凌虐而感到的痛苦悲伤,更有一种身为女子的无力绝望。

    那哭声如利箭钻入李寻清脑中,轰然炸开,刹那间婉娘的哭喊声与另一个女人的哭声重合。

    那是她在现代的母亲,母亲尚未瘫痪时,为了给她交学费,曾去城里打工,在工地上与男工同吃同住,风吹日晒了数月,结账时那老板却以母亲是女人,干的活儿不如男工多,而坚持报酬减半。

    民工的薪水本就寥寥无几,减半后根本不够李寻清的学费,她亲眼看见母亲跪在老板面前,如现下同样哭着求老板再多给一些薪水,老板却怒骂她恬不知耻,不若上街乞讨。

    后来父亲拉开她,只是摇头叹息,她至今都记得父亲说的那句话:

    “她一个女人,怎么能行呢?”

    赵旷才拽住婉娘的头发,将她往桌上压去,婉娘哭喊无果,朝着李寻清拼命摇头,赵旷平正解腰间束带,李寻清抄起地上书篮,“砰”地砸在赵旷才身上。

    赵旷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砸的发懵,反应过来就要扑向李寻清,李寻清推到桌案,挡住了他的去路,婉娘大惊,扑上前死死攥住赵旷平的衣角。

    趁此机会,李寻清冲进厨房,环视一圈,抓起案板上的菜刀。

    婉娘被一脚踹开,撞在墙上,赵旷才怒气冲冲地找李寻清算账,到了厨房门口却猛地顿住脚步,接着一步一步慢慢后退。

    婉娘泪眼朦胧,见李寻清的身影慢慢显露,手中紧握着一把菜刀,怒声道:

    “滚出去!离我娘亲远点!”

    赵旷才吞了口口水,强定心绪,大喊:“混账东西!我,我是你先生!你杀了我,以后休想再有人保荐你,你和你那贱种娘——”

    话音未落,李寻清手中菜刀掷出,赵旷才大叫一声,侧身闪躲,菜刀钉入墙面,李寻清趁此机会扑倒了赵旷平,捡起了婉娘掉落的乌木簪,指在他脖颈间:

    “你欺人太甚!我娘真心敬你为先生,可你满心只有那肮脏之事!你怎配为人师?今日你既是落在我手里,我便顾不得什么师生情面,告诉你,你若想好好地走出这扇门,从今往后就再别寻我娘麻烦!若你还敢来,我便一刀剁了你那家伙事,让你做个太监!”

    赵旷平喝了酒,又被这么一吓,手脚发软,力气全无,李寻清气势凌厉,他登时被吓破了胆,连声应道:“好好好,不来,不来了!”

    李寻清冷笑一声,又说:

    “今日之事,让我看清你真样貌,你尽管回你的私学,骗你的束脩礼,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踏入那藏污纳垢之地半步!”

    她放开赵旷才,赵旷才来不及提裤子,拔腿就跑,磕磕绊绊,外头传来他愈来愈远地声音:“没了我,看你怎么进学入仕!”

    李寻清松了口气,上前把婉娘扶起来,婉娘泪眼婆娑,浑身发颤,双腿难立,紧紧握住李寻清的手。

    李寻清心中动容,回握婉娘,婉娘方才遭了惊吓,过往种种不堪尽数浮现脑中,从前为妓,及至诞下二子,长子夭折,幼女又跟着她受苦,不由得抱住李寻清,泪声大呼:

    “清儿,我的清儿啊......”

    哭声支离破碎,好似碎裂的镜面划在李寻清心中,悲痛又使她生出决心来:

    她一定要走向高位,站在万人敬仰的位置上,保护自己的娘亲,她不能做小白花,需得是一棵参天大树。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古代想要向上爬,还是得靠科举。

    既要科举入仕,那必然要通过最低级的童生试,李寻清潜心研究中国古文化,这点不是难事,现下的问题是,她必须寻一位新的先生,保荐她参加县试。

    略略思虑,她已有了计策。

    婉娘泣不成声,险些昏厥,李寻清给她喂了水,又扶她去榻上歇息,婉娘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她面色惨白,握着李寻清的手,忧愁道:“以后可怎么办呐?”

    “放心吧娘,”李寻清胸有成竹,道:“我一定给自己找到更好的先生!”

    “你这孩子,尽说大话,娘亲不要你多辛苦,我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只要你好好地就行了。”

    她爱女心切,然李寻清却知道慈母多败儿,这大抵就是原主三年不中童生的缘故。

    如此想着,她问婉娘:“娘亲,咱们家有竹子吗?”

    婉娘愣了一下,道:“家中没有,后山有许多毛竹,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寻清神秘一笑,并不答话,而是给她端来饭食,婉娘用毕晚膳,李寻清问邻居借了一柄斧,上山砍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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