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还好李寻清从前帮着父亲做农活儿,劈过柴,现下也能砍竹,斜阳尽没,她背回来一根毛竹,与肩颈齐平。

    婉娘正独自叹息,见李寻清带了一根毛竹回来,问道:“清儿,这是做什么?想吃竹筒饭么?娘给你做。”

    李寻清摇摇头,说:“娘,我想去官学。”

    婉娘眉心蹙起,抿了抿唇,很是为难:“官学只收有资质的孩子,娘的出身实在不好,你又是女子扮成男儿,万一被发现,那就不好了,再者那进官学拜先生,得要束脩礼,那些先生的束脩礼,娘实在是......”

    李寻清为避免她自责,忙道:“娘亲,我自有办法,私学肆意侮辱我们,岂能忍受?我早已与那赵旷才闹过了,他也说了决不会收我。”

    “你给他写封书信,就说你年幼无知,给先生道歉,兴许他会原谅你呢?”婉娘望向她。

    李寻清心中叹气,摇头道:“就算他原谅我,可他没有真才实学,我怎么能够学到东西呢?娘也看见了,我在私学学了三年,连童生试都未通过。”

    婉娘依旧犹疑摇头,李寻清见状,只得抛出杀手锏:

    “娘,只有我有了真才实学,用哥哥的身份入仕为官,光耀门楣,爹才能回心转意,与我们团聚啊!”

    婉娘早已被抛弃,却依旧执迷不悟,心存期待,李寻清知道这么说不对,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早一日入学,早一日入仕,就能免去婉娘一日痛苦,日后她还需想办法转变婉娘的想法。

    不出所料,婉娘点头了。

    窗外大雨停歇,夜里寒凉,李寻清劝过婉娘,与她挤在一张榻上,婉娘已经熟睡,她却睡意全无,脑中思绪纷飞,直至天将破晓,才勉强阖眼一阵。

    李寻清再睁眼,已经天光大亮,起了床,发现婉娘已经将早饭做好了,早晨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很是清淡,但李寻清吃的津津有味,许久没有人为她亲手做过早饭了。

    吃了早饭,她背上毛竹,扮成男子模样,准备取拜师求学,婉娘不放心,又再三叮嘱,李寻清一一保证,这才踏上拜师道路。

    按照原主的记忆,官学在县城东边,需经过县城里最繁华的中央长街,今日县城中应当有什么节日,四处彩灯高挂,及至听见路边吆喝卖月饼,她才知今日中秋。

    若她身上有银钱,定会给婉娘带几块月饼,可她现下身无分文,只好作罢。

    离东边愈近,离那些县中官爷财主就愈近,李寻清走过长街,行至一条清净巷子时,忽听得前边一阵高声叫骂:

    “贱骨头!压碎了少爷最喜爱的月饼,还想活不想活?白长一双手,端东西都端不稳,趁早叫老爷给你砍了去!”

    与李寻清稍有相同的境遇使她停在转角,探头看去,原是管家教训下人,那管家手持马鞭,正指着个女孩破口大骂,那女孩垂首跪坐,肩背瑟缩,一看便是吓坏了。

    “死东西,叫你作!叫你作!”

    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女孩单薄的肩背上,女孩无处可躲,只得抱头蜷缩在地面,任他抽打,大约是觉得不撒气,管家一脚踹在女孩身上,命令道:“不许抱头!还敢躲?给我老老实实挨着!”

    马鞭又要落下,却听一道清丽之声响起:“住手!”

    管家动作一顿,循声望去,见是个浑身补丁的少年,冷笑道:“我说是谁呢,不知是哪里蹿出来的猫狗,在这儿叫什么?”

    李寻清不想与他费口舌,直言道:“她还年少,怎么能这样打她?”

    瑟缩的女孩听闻有人为自己求情,不可置信地缓缓抬眸,却见眼前人是书生模样,可面容实在秀丽,尤其是那弯柳叶眉,勾勒出独属于女子的温婉,那双灵动的眼里又透着英气。

    “我怎么不能打?穷小子,少管闲事,她既卖到我们周太爷的府上,便是周家的一条狗,一匹骡!是生是死,我说了算!生来就是下贱的命,还想逆天改命呐?”

    最后一句触动了李寻清,她是农家女,父母拼死拼活送她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那里边不是本县的官二代,便是富二代,关系错综复杂,同班女生见她没有背景,总是放学带几个小跟班将她堵在班门口,她无处可逃,只得任她们奚落嘲笑,讥讽她丑小鸭想变白天鹅。

    她一度暗自伤神,郁郁寡欢,幸而邻班有个与她境遇相同的女孩,得知她的遭遇后主动与她交流,她们成为朋友,彼此鼓励,共同努力,若没有那女孩,恐怕也没有后来成为研究生的她。

    所以此刻她无比明白,眼前的女孩需要援手。

    马鞭又要落下,李寻清见状来不及解释,拉起女孩的手便往外巷子外跑,边跑边喊:“快走!别回头!”

    身后管家穷追不舍,女孩踉踉跄跄,手中却始终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着,抬眼望去,那背影单薄,却在此刻显得可靠无比。

    李寻清拉着她钻入长街,时至正午,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旁人见一对少男少女疾步狂奔,皆惊诧避开,管家在他们身后大喊:“让一让!都让一让!”

    人群哗然吵闹,淹没了他的声音,李寻清不敢停,回头浅望一眼,再转头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马夫见一少年冲过来,忙勒住马,即便如此,李寻清依旧被嘶鸣的大马惊的踉跄一步,摇晃两下,带着那女孩一同摔倒在地。

    眼见管家要追来,李寻清手忙脚乱地推着那女孩,道:“姑娘,快去侧旁的暗巷里躲着!”

    那人几乎手脚并用,好悬在管家赶到之前躲了起来,陆之恒躲在阴影里,看着马车前的少年,便知这穷书生是真的将男扮女装的他当成女子相救了。

    管家看着地上的李寻清,气急败坏,扬起马鞭便要抽:“贱东西!叫你坏我事!”

    李寻清抬手抵挡,双眼紧闭,却听一老者声如洪钟:

    “慢着!”

    霎时间周遭清净不少,路人纷纷惊诧望来,管家手中的动作停在半空,李寻清小心睁眼,却见马车内缓缓走下一个老者,此人白发白须,上了年纪,却是腰背直挺,自有一番仙风傲骨。

    管家愣了一愣,而后忙恭谨笑道:“寒松先生,您怎么在此地?”

    李寻清猛然抬头。

    是她要寻的人!

    “恰巧路过,发生什么事?”老先生问道。

    即使在小县城,人们对官学里的教书先生也是相当尊敬的,管家赔笑道:“这小子拐走了周太爷的奴婢,这不,我赶紧追来看看。”

    老先生垂首看向李寻清,尽管未出一言,李寻清已然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庄严肃中,如一棵傲立霜雪中的千年老松,白雪覆枝头,雪下却常青。

    仅是一眼,李寻清爬起来,恭声道:“先生明鉴,晚辈只是路经此地,谁知此人见我衣衫破旧,心生歹意,便要将我收入府中为奴仆。”

    “可是如此?”寒松先生问管家。

    “信口雌黄!”管家骂道:“我哪里就强迫了你,说!你把那贱婢藏哪儿了?不说是吧?不说我——”

    他扬鞭要打,李寻清直往寒松先生身后退,令她没想到的是,寒松先生竟然近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对管家说:

    “无证无据,怎么就判定此女拐走贵府奴仆?还要当街闹事,县太爷家的仆从,就这般不知礼数?还有没有王法与天理了?”

    他不怒自威,一番质问,管家不敢有言,对着李寻清小声骂了句晦气,转身回去了。

    人群复又喧嚣,寒松先生眼角余光瞥见躲在暗巷中的人,不动声色,将李寻清叫出来,问:“实话告诉我,你来此地到底做什么?”

    李寻清与他相望,不卑不亢,半晌,正声道:

    “我来拜师。”

    “哦?拜谁为师?”

    面对如此威严的长者,李寻清心下有些忐忑,却依旧正色道:“慕名而来,拜先生为师。”

    寒松先生抚须问她:“拜师需有束脩礼,你是带了铜钱万贯,还是腊肉百条?”

    “无肉无钱,仅一根瘦竹。”李寻清从身后篮筐里取出长竹,双手奉上。

    寒松先生说:“这可比不上别家。”

    李寻清点点头,道:“晚辈知道,但此竹生于后山竹林,咬定青山,立根破石,四季常青,与先生神似,便想以此物为束脩,以表仰慕。”

    寒松先生盯着她,半晌道:“直起身来!”

    李寻清抬眸,寒松先生将她打量一番,称赞道:“不错,虽眉目清秀似女子,衣衫又褴褛,却目光坚定,胸有成竹。”

    而后他又问李寻清:“家住何处?什么来头?”

    李寻清如实答道:“家住西郊,娘亲出身青楼,幼妹早夭,爹爹入赘别家,家境贫寒。”

    她这般诚实,反倒叫寒松先生与一众旁听的路人心生怜悯,寒松先生又问她:

    “进学需熟知《论语》、《孟子》,你可熟读?”

    专业对口,李寻清答道:“倒背如流,奈何从前在私学受困,郁郁不得志,愿在先生门下,一展宏图!”

    这话说在了寒松先生心坎里,他是个屡考不中的老秀才,迫不得已才来官学做教书先生,见此少年有志,知他清风傲节,言语不卑不亢,又满足入学要求,当即抚掌大笑:

    “好,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徐寒松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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