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沈府西侧院偏厅。

    “春姐儿通知得急,今日忙着打扫,扰了母亲的清静,母亲莫怪!”

    堂上坐的是沈家老夫人,白发苍苍,衣着华丽。

    “沈家女娃多,先前只叹沈家福根薄,没想到却因祸得福。春姐儿得官家宠幸,被封为昭仪娘子,圣眷正浓。官家派一个清闲差事给儿子,轻易升了官位,已是江宁知州。只是官家和沈家一样,子嗣单薄。昭仪娘子入宫一年,肚子未得动静。”

    “是啊,儿子忧愁的也是此事。昭仪娘子脑袋清白,趁着宫里惯例菊花宴,邀自家姐妹进宫赏菊。堂姐妹、表姐妹,都唤过来。请了宫里的教习嫲嫲,在东侧院,好生教诲。”

    “我儿官场混了几年,处事越发力道了。这年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进宫一事也是如此,选不上没关系,倘若进宫胡乱言语,稍有差池,恐祸及全族!儿子,你看,哪个胜算大?”

    “后宫以圣人为首,圣人身世显赫,贤惠有佳;贵妃乃官家乳娘之女,其余妃嫔容貌俱佳。如此看来,官家重容貌。沈府女娃中,唯雪姐儿容貌上乘,有几分胜算。只是……这丫头野得很,长居临安。”

    “雪姐儿此番回府,你断不可像往日那般糊涂。后宫之争会波及前朝,昭仪娘子若是地位不稳,一损俱损,你的官位怕跟着不稳。雪丫头若是被官家相中,沈家锦上添花,前途无量啊!两位丫头再添上皇子,儿子以后就贵为官家岳丈了!”

    沈老太太饼画得甚好,沈家老爷嘴都咧酸了。

    “母亲放心,儿子以前进官场全靠夫人。平日里看她脸色,她做了啥混账事,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现在,情势转变,昭仪娘子是儿子的血亲,比夫人娘舅三品官靠谱多了。儿子自挺直腰杆,不再缩头缩尾。”

    “嗯,那就好。算算日子,雪姐儿该到了。”

    母子俩又闲叙了一会儿。拜别母亲,沈琮轩回到刘氏房里,喘息沉重,似有千斤顶压着。

    刘氏端上果盘,殷勤道“老爷,这是安徽产的汤梨,清甜可口,老爷尝尝。”

    每每关上门,刘氏姣媚可人,倚在沈琮轩怀里。

    沈琮轩若有所思,“贼子安徽起义,有一小撮流窜到江宁近郊……”

    他担忧雪姐儿返江宁途中恐遇上这伙贼子,面上却不敢表露丝毫。刘氏心情好,就对自己千娇百媚,平日里冷视沈家众人。

    刘氏一语道破,“老爷莫不是担忧雪姐儿,哪那么容易遇上。”

    沈琮轩心虚道,“我担忧的不是此事。贼人起义皆因土地。太祖创国,土地不抑兼并。如今,弊端凸显。神宗、仁宗有意矫枉过正,颁发限田令。我主管江宁土地、赋税等事宜,推行限田令举步维艰。我朝商贸发达,然所收赋税不多。土地掌握在世家豪族手里,官家能靠土地收取的赋税甚少。上头对我有绩效考评,这两项难以改善,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面上无光啊!”

    刘氏轻拍沈琮轩胸口,安抚道“老爷莫要心忧,待奴家跟兄长说说。看谁敢为难你!”

    沈琮轩心急,“强压管得住嘴,管不住同僚的心。此事只与你说说,权当发泄。你别多言,不然弄巧成拙,我更遭人耻笑!”

    刘氏笑道,“那就换个清闲差事干干!前朝有兄长,后朝有昭仪娘子,你何需奋斗?”

    沈琮轩暗自讪笑,我跟一妇人聊国家大事干甚。他冲刘氏摆摆手,“非也,大丈夫自当成家立业,才不枉人世里走一遭。”

    刘氏听得半懂非懂。

    走至城门,人声鼎沸。叶萱萱好奇地张望。叶萱萱对宋朝的认识停留在清明上河图。真当停留其中,不免感概宋朝商业繁荣程度。道桥坊巷,瓦舍勾栏,商贩云集,交晓不绝。

    李妈妈紧跟身后,交代沈府一众人物关系,“我家姐儿闺名沈惠雪。沈家有太太、二姨娘、三姨娘。太太生有二女,沈惠春、沈惠夏;二姨娘育有一女,沈惠秋;月香姐儿是三姨娘,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沈惠浩……月香姐儿死得蹊跷,传闻七窍流血。过世后,府里的丫鬟婆子尽数换了出去……”

    叶萱萱一脸怜色。

    行至秦淮河,临近沈府,叶萱萱倒生出几分胆怯之心,“我冒名顶替,沈家不会看出破绽吗?”

    “小娘子别怕,雪姐儿六岁不得刘氏喜爱,被送至临安外祖母家,一去就是八载。沈家老爷沈琮轩不闻不问,无人知晓雪姐儿真容。前些时日家主过世,沈家绝情无人吊唁。世人只闻雪姐儿有沉鱼落雁之貌。养在深闺,近身之人才见其真容。你与雪姐儿相貌几分相似,鱼龙混珠,谁人知晓?你且放宽心,进了沈府,谨言慎行,装傻充愣,总没错的!”

    虽听李妈妈这番劝慰,叶萱萱忐忑如小鹿乱撞。不多时,叶萱萱跟着李妈妈来到沈府。看着就是高门大户。朱漆大门口有两小厮守着。

    李妈妈行万福礼,“快去通报,四姑娘回府!”

    小厮扬着脸,拿着鼻孔看人,“我来沈府几年了,没听说过四姑娘!哪来的冒牌货,赶紧走!”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分上下。

    明明为她而吵,叶萱萱却不置一语,十分沉得住气。

    “李妈妈,真的假不了,咱不争了。”

    这时,门内传来一女声。

    刚掩在朱门后的赵妈妈,徐步至门槛处,“门口何故喧哗,别扰了太太的清静!”

    赵妈妈随太太陪嫁过来,深得太太信赖。一言一行,皆传达太太的“旨意”,主院下人莫不看她的脸色。

    小厮拱手,“有人冒充四姑娘!沈府哪里有什么四姑娘、五姑娘”

    赵妈妈想起太太的叮咛——“四姑娘近日回府。”

    欠身一看,门外两位,年轻的面生,年长的有几分脸熟。赵妈妈眯着眼,仔细辨认。

    踟蹰间,李妈妈笑脸唤道,“赵妈妈,几年不见,不认识了吗?”

    赵妈妈竖耳细听,李妈妈嗓音未变,多了岁月沉淀后的厚重,“认识认识,我老眼昏花!哎呀,糊涂,哎哟,四姑娘!”

    一番喧闹的热情后,赵妈妈忽而面露难色,低吟道“太太有命,今日得从偏门进。”

    古装剧中,小妾进门走偏门,妾生的女儿走偏门。叶萱萱倒是可以理解。进了门,只觉得阴森寒冷。遇见三两丫鬟,步伐轻盈,并不多言多语、交头贴耳。

    赵妈妈将二人引到一处偏房,“四姑娘,先在此歇息,奴家等会再来。”

    李、赵两位妈妈各自行了万福礼。

    偏房简陋至极,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小凳,床铺上没有被褥,隐隐透着一股霉味。

    沈惠雪,一个妾生的女儿,沈老爷子没有亲自扶养。久别重逢,回到自家,理应好生招待。可在这偏房待了许久,竟无一位掌事人过来迎接。就连方才见到的丫鬟穿罗衣,头戴缀珠鎏金细钗,沈家不穷啊,怎会安排自家姑娘住在如此寒酸的偏房。这沈惠雪也太不得宠了吧。叶萱萱越想越替沈惠雪打抱不平。

    偏房门窗紧闭,叶萱萱觉得鼻子发痒。头上发髻缠缠绕绕盘得紧,哪哪都不舒服。

    李妈妈擦干净凳子,请叶萱萱坐下,便侍立一旁。

    叶萱萱客气,拉着李妈妈,“李妈妈,快请坐。在我家乡,人人平等,李妈妈可与我们一同入坐。”

    李妈妈忙推辞,“小娘子,使不得、使不得,莫折煞老奴。待沈家人瞧见,又要苛责雪姐儿没规没矩。”然心里有几分欣喜,叶萱萱解了她的难题,又不把她当下人。

    叶萱萱好奇问道,“李妈妈,按理说,你家雪姐儿继承了外祖母家的万贯家财,她就待在江南水乡就好了啊。干嘛还回到沈家,不得人待见。”

    “哎,奴家也是这么想的。潘老太太思想开化,但凡世家女子大多缠足,老太太不忍雪姐儿受罪,免了缠足这一项。雪姐儿在临安生活得很惬意。只是偶尔会唉声叹气,她生活得越快乐,就会想起死去的亲娘和唯一的胞弟。奴家劝了雪姐儿多回,想开点。雪姐儿性子执拗,这回沈老爷子召她回府。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她一为胞弟,二为复仇,哎,可还没到沈家,就丢了自个的性命。”

    “八载不闻不问,为何突然召她回府?”

    “小娘子有所不知。官家子嗣单薄,去年张娘子产下皇子,官家大赦天下。张娘子乃圣人养女,张娘子一得宠,圣人地位更加稳固。后宫娘子竞相效仿,养幼女亲自调教或召同族姐妹进宫陪侍。唯恐落后于人。沈家春姐儿被封为昭仪,肚子未有动静。此番名义上邀自家姐妹进宫赏菊,实则是看哪位姐妹能入官家眼。若被官家临幸,互相帮衬,家族地位更加稳固。”

    叶萱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入宫当娘子有什么好,过个几年,还不是遭人侮辱,生不如死。”

    李妈妈自是不解,“小娘子何出此言,当心祸从口出!”

    “呃,我胡言乱语,只是心疼你家雪姐儿。沈家老爷召她回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妈妈听罢,垂下头来,暗自神伤。

    真是主仆情深,叶萱萱识趣不再多言。

    屋外渐渐热闹起来。叶萱萱开出一条门缝,丫鬟有的在劈柴,有的在浣洗。这里倒是比刚才路过的地方热闹许多。她拎起裙摆,走下台阶。

    院子里的丫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望向叶萱萱。

    丫鬟们身材瘦小干瘪,还未发育好。放到现代,她们就是初中生,刚脱稚气,便要受封建社会的劳役。

    叶萱萱不禁心生同情。

    丫鬟A:你是牙婆子新带来的丫鬟吗?

    叶萱萱:嗯……

    为了拉进和丫鬟的距离,叶萱萱违心地应着。既然要查明真相,她得在府中寻一贴己人。

    丫鬟A:“你要分到哪一屋?”

    丫鬟B:“可千万别分到太太屋里,动不动就责罚,惹急了就被太太发卖了……”

    丫鬟C瞪着丫鬟B:忘了前些日子的教训了,别乱嚼舌根。

    叶萱萱:分到哪一屋最好?

    丫鬟A:各有各的好,你若得主子喜爱,主子宽待你,你便如鱼得水。主子若不是看你不顺眼,任凭主子口碑再好,你那日子也过不好。人人不愿去太太房,可是太太房里的莲儿姑娘进府三年,却过得风生水起、好不快活。就连老太太也要给她几分面子。

    叶萱萱点头,丫鬟说得有理。这和二十一世纪的职场一样,没有不好的领导,就看合不合眼缘。

    “你们什么时候进府的?”

    丫鬟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应着。两年前、三年前……

    叶萱萱摇摇头,内宅丑事,秘而不宣,潘月香暴毙时,这些丫鬟还没进府。她们大抵是不知内情的。她得找一个年长些的妈妈,但想撬开她们的嘴,谈何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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