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色破晓,黎明将至。

    阳春三月里,积攒一夜的露水打湿草木,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尚少,偶有商贩推着车子,寻一遮风地准备开始摆摊。

    梨花巷尽头,步履匆匆的喜娘敲开顾府高门,在下人的带领下往西边小院而去。

    今儿是顾家大姑娘成亲的日子,府上雇她过来安排礼仪,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她昨夜吃了点酒,一不小心睡过头。

    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喜娘早就累得气喘吁吁。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身穿喜服的顾大姑娘坐在铜镜前闭眼小憩,身后几个丫鬟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哎哟,还好已经装扮上了。

    蜡烛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铁拨银片,于猩红中炸出丁点儿流光。

    喜娘歇息了会儿,等呼吸匀称下来,这才拍了拍衣袍,绕过屏风走到近前。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再次看到顾大姑娘那张脸,喜娘还是不免惊艳。

    只见女子长着一张清绝出尘的面庞,巴掌大,柳叶眉,冰肌似玉,圆唇饱满。

    因未上唇脂,颜色偏平淡,只从内里透露出湿润,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肩后,衬得脸色更加白皙。

    比起普通女子,顾大姑娘身量颇高,约有七尺之余,单是坐在那儿便比丫鬟高些,宽大的喜服穿在身上,衣袖落数半空,透出一副餐霞饮露的仙气模样。

    越看越觉得可惜,这样一副容貌,居然要嫁给许家那位公子,当真是糟蹋啊。

    喜娘不由得想起自己听到的传言,说现今的顾夫人其实是继室,而顾大姑娘是前一位夫人生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出于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开面的时候,并没有叫醒睡着的女子。

    点胭脂,画峨眉,染红唇。

    动作轻缓,有条不紊。

    直到将最后一枚钗花簪到发髻之上,窗外天色也已大亮,喜娘听到前院传来动静,赶紧招呼丫鬟们将人扶起,又亲自拾起旁边的喜秤。

    期间不小心碰到了顾大姑娘的鼻尖,顾大姑娘好脾气的一声不吭,喜娘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新娘子竟是紧张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

    顾檀云睁开眼时,面前被一片绛红笼罩。

    阳光隐隐绰绰,勾勒着模糊的视线,伴随着锣鼓喧天的热闹,院子外面传来喊声:“快快快,许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抹红盖头。

    不止如此,借着盖头的垂帘,她看到自己身上也穿着的一件大红色喜服和绣鞋。

    怎么回事,不是渡劫失败了吗?

    脑袋变得昏沉,稍微回忆便如针扎似的,顾檀云复又垂下眼眸。

    这双绣鞋明显和常见款式不同,图案以花草瓜果为主,彩色细珠点缀,两只鸳鸯嬉戏交颈,仿若最亲密的有情人,且针脚细密,没有线头,不难看出做鞋之人的用心。

    顾檀云盯了会儿,只觉得更加眩晕,尤其腹部如火炙般疼痛,几乎让她站不住。

    好在这个时候,旁边伸出一只手,半是强硬、半是胁迫地搀住她的胳膊。

    “云儿,母亲知道你舍不得,但许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不能耽误吉时。”

    妇人声音温和,似乎还有些伤感,然顾檀云一个渡劫期剑修,哪怕灵力尽失,也轻易察觉到了妇人语气之下的恶感。

    不止如此,庞大的神识如丝如絮,铺天盖地般往四周展开,无人察觉时,被盖头遮掩的视线尽数展现在顾檀云眼前。

    ——一处偏僻狭小的院落,四面挂着红绸贴着喜字,奴仆抬起绑着红花箱子,沉默地进进出出。

    院中东侧种着一棵杏树,不知岁月多久,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样子,几位陌生女眷们正站在树下。

    其中左前方,穿着揉蓝衫子杏黄裙的二八少女,不满地嘟起嘴巴:“娘,你和她说这么多做甚,这可是爹亲自应允的亲事,她总不能反悔!”

    随即又露出轻蔑的神色:“大姐还不知道吧?那许家公子今日根本没有过来迎亲,来的只有许家的族人,哎呀,你说他家都落魄了,居然还敢对亲事不满,大姐嫁过去被欺负可怎么办啊!”

    姐妹,许家,迎亲。

    顾檀云皱了皱眉,迅速将信息整合,最后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大致背景——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这些人则是她的“亲人”。

    即便不是亲人,关系也不会远了去。

    “胡说什么!”

    那边,听到黄衣少女的话,妇人出声训斥,语气虽严厉,却是无痛无痒。

    果不其然,少女撇撇嘴,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没说的是,自己三日前曾见过那位许家公子,拎着一只斗鸡在顾府门口闲逛,被她瞧见后,狠狠羞辱了一顿。

    结果对方一个松手,放任畜牲飞到自己脑袋上。

    少女又羞又气,恨不得将那纨绔直接掐死……想到如今顾檀云就要嫁给那样的人,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掩饰不住。

    妇人管教完女儿,转而安抚顾檀云:“别听你妹妹的,嫁人一看家世,二看人品,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许家虽然落魄了,但许大公子是个心气高、样样争第一的,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和:“许家已经分家,檀云嫁过去就是正头娘子。”

    “许大爷多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不给唯一的嫡子留点儿财产?要我说许家大房肯定藏着好东西哩。”

    “哎哟,檀云以后可千万别忘记三婶……”

    在众人的能说会道中,顾檀云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简直才高八斗、貌比潘安,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如今只是水中潜龙,但并不重要,只待时机成熟,一朝风云变化,对方便能长出翅膀,从水中飞出来,跳跃龙门。

    而许家呢,则是一块躺着就能生金蛋的福窝窝,谁嫁进去谁享福。

    顾檀云有心想问这般好的亲事为何轮到“自己”,然此刻的她浑身乏力,神识的过度使用让她额头冒出冷汗。

    渡劫期的雷劫不是普通雷电可以相比,何况天道为了抹杀她,不惜落下十八道劫雷,比其他修士足足多出九道!

    哪怕她换了一个身体,雷劫残留下来的影响也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顾檀云根本无法反抗,就这样被人扶上了轿子。

    天公作美,几日雨水过后,落英铺成一片花路,调皮的孩子跟在迎亲队伍后面捡糖吃,唢呐腰鼓重新奏起,一路吹吹打打,朝着几条街外的许家而去。

    在这样颠簸的轿子中,顾檀云毫无意外,再次晕了过去。

    等醒来后,脑海中已经多出一段记忆。

    望芜山的那场渡劫的确失败了,她肉/体湮灭,灵魂不知怎么跨越位面夺舍了其他人。

    说是夺舍,顾檀云其实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魂魄早已消散,归其结果,自己只是“占据”了一个已死之人的身体。

    她探视内府,浩瀚的府海早已变得空荡,尝试运转功法,经脉中灵气堵塞,半点儿不见流动,更糟糕的是,这具身体的灵根很杂,并不适合修仙。

    思绪波动了几瞬,须臾,恢复平静。

    顾檀云缓缓吐出一口气,未必是件坏事。

    眼下的世界只是一个普通世界,没有修仙,也没有长生,百姓寿命普遍不过百岁,如同她踏入修仙路前短暂生活的那个小渔村。

    她不再是仇家遍地的无烬散修,只是一个九品吏官的嫡女。

    虽然这个嫡女过得与奴仆一般无二。

    原身三岁丧母,四岁父娶新妇,刚开始日子过得尚且顺遂,直到半年后继母王氏诊断出身孕,生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

    自此之后,原身便成了无人在意野草,挨打挨骂是常事,院里的奴仆惯会阳奉阴违,时常暗地里私吞她的份例。

    起初她还试图告诉父亲,可每次只要王氏在旁边说上几句,父亲不仅不替自己做主,反而勃然大怒,罚她跪祠堂。

    久而久之,原身逐渐认清现实,不再开口,她从野草变成了顾家的隐形人,日复一日兢兢战战的生活着。

    前些日子,王氏一改之前的嘴脸,突然将继女叫到前院商谈亲事。

    见原身眼睛里满是茫然无措,王氏温柔一笑,表示一家有女百家求,她年岁大了,家里人不好再留她。

    原身到底是十八九的姑娘,脸皮薄,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她心里清楚,所谓找个归宿,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给顾雅清让路,因为她这个嫡姐一日不出嫁,顾雅清就无法相看人家。

    所以不论自己是何态度,王氏都不允许她拒绝。

    想明白这一点,原身安顺地垂下脖颈。

    顾檀云查看原身的记忆,知道原身对王氏的安排其实并不排斥。

    嫁人是古代女子的二次投胎,原身在顾家过得如履薄冰,她期盼着离开顾家,希望嫁人后可以不用再受继母嗟磨。

    至于是否会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的火坑,不是没有想过,然而每到这个时候,继母和妹妹便站出来夸她运气好,夸许公子年轻有为,嫁过去就能做个享福的少奶奶。

    原身性子软,相信了。

    并在王氏挑剔她身材“痴肥”,恐遭夫家不喜时,吓得不敢吃东西,硬生生熬了七日,最后饿死在成亲当天。

    哪怕临死之际,最期盼的也是嫁人,或许愿念过于强烈,以至于将顾檀云这个孤魂野鬼吸引而来。

    思及此,顾檀云有些感慨。

    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纤细得稍微用力就能折断,实在看不出来哪里“痴肥”,胸脯倒是鼓鼓,但女子天生便与男子不同,四肢纤细,骨肉匀称,在顾檀云看来,原身个子高挑,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因为长期吃不饱,有些过于瘦弱。

    至于痴肥,不过继母故意刁难罢了。

    修仙之人重因果,顾檀云占据对方的身体,又被原身的夙念锁住,自然需要完成对方的愿望。

    还有一点,她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顾檀云不是纠结之人,想明白这一切后,很快做出决定。

    既然原身期盼着嫁人,她又缺少一个身份,倒不如顺其自然重新开始。

    她替她嫁人,做顾家嫡长女,也替她斩断恐惧,直面未来。

    代价是,此后,世间只有一个顾檀云。

    乍看起来,这个决定似乎很荒唐,因为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和陌生男子成亲。

    偏偏顾檀云不是普通女子。

    修仙界弱肉强食,修为和武力才是最高标准,若有人想用名节来攻诘一名女修士,他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况,听原身继母的描述,那位许大公子虽有瑕,但瑕不掩瑜,应该是个正经人。

    刚这样想着,晃荡许久的轿子突然停了下来,下一刻,喜娘嘹亮的声音便从外面传进来。

    “许家到了,请新娘子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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