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一走就是半年。

    等他再回京都时,已经是刮着凛冽寒风的深冬时节。

    薛晏在边疆打了胜仗,朝廷下旨要封他做大将军。从捷报送进京都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百姓想目睹这位少年将军的风采,等他策马归京时,大街小巷满满当当的围满了人。

    经过一场场战争的洗礼,薛晏的性子已变得沉稳许多。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见人群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拼命往前挤,另一部分拼命往东退。

    他心生好奇,朝前来迎接的礼官问道:“东边有什么新鲜事么?”

    “他们啊,都是去看那相府少夫人的。”那礼官是个新上任的年轻官员,不知道薛晏和薛鸢的关系,毫无防备地继续道,“三个月前,她被同乡拆穿了奴隶身份。这事儿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薛晏眼神陡然一变,锋利的视线扫向侃侃而谈的礼官。

    礼官又道:“那相府的小公子倒是个痴情种,在舆论甚嚣尘时也不肯休妻,甚至在朝堂上说出“夫妻一体,同生共死”的话。最后相府被世族联合孤立,相府的小公子被调任边疆督军,不幸死于战场。”

    “丞相夫妇听闻孩子死讯,悲痛交加之下突发心疾,竟也双双去了。相府失去主心骨,于是树倒猢狲散,跑的跑,逃的逃,谁还管得了少夫人。”

    “薛大人你也知道,奴隶这种身份,在这世道里与牲畜无异,哪里有什么自由可言。那少夫人后来被送去了郭少傅的府上,谁知道她性子竟然如此刚烈,因不愿遭受屈辱,竟在反抗时不慎杀掉了郭少傅的儿子,被判凌迟斩首之罪。”

    礼官微微叹息道:“你瞧,那群人都是去看她斩首的。”

    伴随着战马嘶鸣,薛晏猛地勒紧缰绳,在众人惊恐地眼神中调转马头,朝东边疾驰而去。

    寒风如刀,割着他紧绷的、僵硬的脸。

    薛晏闯进刑场时,阿鸢已经被活剐了一百三十五刀。暗红的血液从看台流下,一直蔓延到看热闹的百姓脚底。

    他来晚了。

    薛晏踩着阿鸢的血走上刑台,沉默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阿鸢脸上布满了因疼痛而产生的泪痕,汗湿的头发黏在她颈边。

    当薛晏走近时,她似有所觉地抬头:“大人,你来了…”

    原来临死前,她还能在幻觉里见薛晏最后一面。

    阿鸢吃力地抬手,轻轻抓住了薛晏的衣摆,轻声问道:“身份真的…这么重要吗?”

    明明京都的人都曾交口称赞她的才华,为什么他们的眼神变得如此厌恶不屑?为什么人心如此易变?

    仅仅因为她是奴隶吗?

    不,不对。

    是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建立在错误的秩序之上,人类的认知都被扭曲,而她却慢慢认清了真理。

    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环境,所以注定痛苦地、清醒地死去。

    “我不甘心。”

    周围静极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这一幕。比起生命的凋零,他们更好奇这位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一时间,刑场只有呼啸的风声。

    薛晏看着阿鸢苍白的、失去生机的脸,俯身阖上了她的眼睛。

    “睡吧,我的姑娘。”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世界欠你的,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薛晏回京原本是为了领赏受封的,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提刀直直踹开了郭府的大门。

    郭少傅被剑指咽喉,知道自己逃不掉这一劫,恼羞成怒道:“你既然那么喜欢薛鸢,当初为何要把她拱手让给相府?以你的权势,如果娶了薛鸢做妻子,全天下谁敢动她?!说来说去,你不也是瞧不上她的奴隶身份吗!”

    “喜欢?”薛晏顿了顿,淡声道,“我并不喜欢她。”

    郭少傅觉得可笑:“那你还为了她杀我?要知道,你当众斩杀朝廷命官,哪怕你有再大的功勋,从此仕途也要到此为止,你的余生会在牢狱里度过!”

    “你养过花么?”薛晏突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郭少傅迟疑片刻,点头。

    “养花是要费很多苦功的,尤其是在贫瘠的土地养活一株脆弱的花。”薛晏的语调平静又冷漠,“我好不容易等到她开花结果,你们却让我的心血付之一炬。”

    他不爱阿鸢,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阿鸢被摧毁。

    刀锋猛地割断郭少傅的咽喉,薛晏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抹了抹刀背的鲜血:“陪你们这群老东西玩很没意思的,如果没点鲜活的东西逗我开心,我会无趣得想把你们都宰掉。”

    他抬头看了眼澄澈的天空,扛着刀,迈步走出了郭府的大门。

    这不公的世道啊…

    从头来过吧。

    不久后,皇宫内的侍卫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御书房,惊恐道:“薛晏!起兵造反了!”

    *

    这场起义持续了三年,最终以皇室请来修真世族出手、薛晏兵败逃亡告终。

    那是薛晏第一次见识到修士的力量。

    不需要兵法谋略,不需要刀刃相接,只消远远的一掌、一剑,便能够摧毁千军万马。

    无尽的追杀让薛晏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到了临界点,所以当他逃到蜀山时,几乎是强弩之末了。

    他踉跄着摔倒在山岩旁,喘着带血腥沫儿的气。

    枯叶簌簌落在薛晏身上,他没力气拂去,也不想拂去。他躺在地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天空由明转暗。

    真可笑,堂堂的少年将军,最后竟然死在了荒无人烟的深山里。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一声怒喝忽然在他耳边炸响:“江婵!你非要为这群奴隶和我们作对吗!”

    雪色剑光划破漆黑长夜,剑浪卷起纷乱的枯黄落叶,年轻女人持剑挡在乌泱泱的奴隶身前,不肯退步。

    先前那人态度放软了些:“你有这样的天赋,随便接受几家世族的供奉,都足以让你站在修真界的顶峰俯视众生。可你却为没有价值的奴隶得罪诸多世家,值得吗?”

    “值得。”年轻女人似乎笑了下,“何况就算没有世族的支持,我也一样能站上山巅。”

    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又道:“可你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你宣扬平等、打破垄断,可曾有人回应过你?没有,他们把你的一切当成滑稽的戏剧。”

    “看看你身后的那群奴隶,他们可曾感谢过你?”那人冷笑道,“你为他们付出得越多,他们越觉得理所应当,既想成为利益的收获方,又不肯付出一丁点儿代价,只会把你一直、一直的往前推。”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年轻女人沉默片刻,“我只需要知道,根深蒂固的、腐朽的规则正在被我摧毁。”

    年轻女人继续道:“也许在你们眼里,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但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你会看到一场燎原的大火,把这个世界焚烧殆尽。”

    规则会被重塑,世界将迎来新生。

    薛晏眼皮一颤,视线不受控制的朝年轻女人望去。

    江婵。

    他喉结滚动,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眼前,两方人马彻底谈崩,干脆扯去了平衡的虚假面皮,直接动起了手来。

    年轻女人很强,比薛晏见过的所有修士都强得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叫敌人节节败退、狼狈离场。

    可她再回头时,却发现那群奴隶趁激战时四散奔逃,打到最后,她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江婵垂下眼睫。

    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那么多人,没一个能成为燃烧的火种。

    她在原地静默片刻,喃喃道:“难道我真的在做无意义的事么?难道真的只能靠我一个人去改变这个世界么?”

    “我!”

    沙哑的男声突兀响起,薛晏扶着岩石站起来。他看向江婵,眼里燃着璀璨的火焰:“我将誓死追随、永远为你的理想而战!”

    薛晏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爱上的江婵,也许是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也许是见她第一面时。

    也或许,他爱的早已不是江婵本身。

    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许多情感虽然近似于爱情,但他们往往不会被嫉妒支配,而且比爱情更忠诚可靠。

    当薛晏发现他的友情、信仰和爱情都聚集到同一个人身上,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将为江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万骨城。

    薛晏讲完故事,语气复杂道:“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执着于复活阿婵吗?因为我要亲眼看见她缔造那理想的国度,哪怕我会为此粉身碎骨。”

    江婵沉默片刻,叹气:“你认出我了。”

    薛晏承认道:“你是我亲手培育的肉灵芝,我对你的灵力波动再熟悉不过,那道符咒就是你的破绽。”

    江婵轻嗤:“早知道就不阻止你入魔了。”

    薛晏没有理会江婵的冷嘲热讽:“你是通往那个伟大时代的钥匙,因此,我会不惜一切的得到你。”

    江婵冷淡地看向他。

    薛晏顿了顿,探究道:“不过比起立刻杀你,我更好奇你为什么能让顾云松放弃这个复活阿婵的机会。要知道,他对阿婵的执念,可比我深得多。”

    感受到极速接近的时文渊的气息,江婵弯了弯眼睛,语调轻柔道:

    “如果你能活下去,我会告诉你的。”

章节目录

重生后成了修真界的白月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流泪洋柿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流泪洋柿子并收藏重生后成了修真界的白月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