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良,一个快被遗忘的名字,在下船那天如惊雷般轰炸在郁祈安耳边。

    原来齐鲲最早并不是齐鲲。

    她恍惚。

    到达小镇的那天,似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车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水泥建筑被笼罩在暗黑的阴影里,像头沉睡的野兽。

    下船后带上了助听器,现在听着雨水敲击玻璃窗的声音,只觉吵闹。

    刚出站,郁祈安就看见了来接站的张更和三杯他们。

    一如既往的鲜艳发色,在灰白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以为一切如常的她却没发现张更脸上尴尬僵硬的笑。

    直到身边的齐鲲顿住脚步。

    他怎么会认不出,张更旁边那个女人和小孩。

    女人个子很高,墨蓝色格子连衣裙,身材有些发福,但不妨碍五官的清亮和端方。

    旁边的小女孩倒是认不出来了,粉色蓬蓬裙,蕾丝花边滚在裙边,复杂而精致的蝴蝶结发圈分别扎了两个辫子。

    他不知道小女孩还可以这么甜美。

    印象中的郁祈安总是T恤加牛仔裤,在地上滚了一身泥,然后缠着他帮她洗衣服。

    “一良?”

    女人大概五十岁左右,脸上沟壑纵横,皮肤似乎从未保养,发黄而粗糙。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只是因为紧张而越发用力捏着旁边的女孩。

    这个口音,郁祈安怎么不熟悉。

    齐鲲后来在郁家定居,她莫名的火气就是因为带上助听器后,听见一句句陌生口音的“我来吧”。

    齐鲲很谨慎,在家里争着做了很多事。但她的关注点从来都是这个不速之客,和他存在的口音。

    这么多年,齐鲲身上已经看不到杨一良的影子。

    不再谨小慎微,少年迫于生计更加圆滑,锋利,意气风发。

    但此时,齐鲲看见眼前的两人,还是被不停开关门灌进来的风吓了一激灵,双脚像灌了铅般迟迟不挪动。

    他们出海这段日子,郁新生在看守所里也过得并不舒心。

    仇人上门,坏事毕露,他的舒坦日子从着手那天就开始倒计时。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分辨不出年幼时那个叔叔的长相,唯一的指控线索,就来自齐鲲。

    “妈?”

    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沉沉地从胸腔里发出,似乎不太熟悉这个发音而略带生涩。

    徐小玲滞了一瞬,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母子相认的场景她预想过很多次,真实发生的时候,一切还是那么不自然。

    看见愣在旁边的杨潇,齐鲲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发圈。

    “杨潇,上次说给你买的发圈,还给你。”

    他缓缓蹲下,顾不得膝盖上还没愈合的伤口,郁祈安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般破碎的笑容,脆弱地捧出了一颗真心。

    郁祈安心里有些涩涩的。

    她在这里像个局外人,自觉往关令秋他们这边挪了挪。站在观众席,对这场认亲保持观望态度。

    关令秋似乎知道了郁新生的事情,关于他 ,她闭口不谈。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徐小玲对齐鲲的感情多深厚。

    她们母女来这里,是张更招待的,徐小玲手里抱着一个铁盒子,里面是关于小时候齐鲲的所有记忆。

    盒子已经生锈发黄,上面的图案却被擦拭得看不清颜色和轮廓。

    交流过程中,杨潇一直静静地听着,眼里满是对自己不告而别哥哥的好奇。她的身体不是很好,说两句就会咳嗽,看得关令秋也心疼。

    齐鲲现在很高,船上风吹日晒,蜜色皮肤在黑色坎肩下露出结实的肌肉,脖子上挂着陆生临别时给的一个钥匙形状的银色项链,落拓不羁,恢复了往日的意气。

    转身面朝郁祈安这边,像是在和她们介绍着什么,母女两呆愣地点点头。

    “笑。”

    关令秋咧出一口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三人。

    这种时候不能让这位母亲以为自己的儿子交友不慎。

    千万得随和。

    “郁祈安?”

    一个男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是班里的同学,看着大包小包的像是去旅行的样子,“好巧啊,听说我们读一所大学,加个微信吧。”

    郁祈安只是木然地同意,笑着和他寒暄两句,保持最基本的礼仪。

    齐鲲往这边看了一眼,男生长得很干净,格子衬衫搭配白色短T,休闲黑色裤子下两条腿很长。

    郁祈安经过长途的摧残,脸上抑制不住的疲惫,但清丽的五官此时毫不隐藏它的魅力。

    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大学生情侣,很适配。

    他只瞥一眼,将头转过去。

    “祈安,船上好玩不?等会儿更子哥带你庆祝去。”

    郁祈安也咧着一脸微笑,偏过头去看张更,正要张口说什么,眼睛却被他身后显示大屏上的新闻给牢牢吸住。

    【郁新生一案,今日在本地基层法院开庭。】

    她来不及控制脸上的表情,微笑僵硬在疲惫的脸上,倍显嘲讽。

    张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车站太吵闹,那一排字却还是在他耳边炸出一段清静。

    “祈安……”

    几步远处三人正寒暄热闹。

    团聚了。

    郁祈安看了他们一眼,立马做下决定。

    她抬头望向张更:“更子哥,我想去看一眼。别给齐鲲说,就说我回去收拾收拾读大学的行李。”

    屏幕上那个人毕竟是她的父亲。

    带着脚链手铐,剃了寸头,马赛克下,看不清他眼神。

    但是她忽然想去看看。

    关令秋陪着她,刷身份证进法院,安检,登记,申领旁听证。

    来往的人胳膊夹着厚厚一叠文件,西装革履,黑框眼镜下眼神犀利,像是要去打一场大仗。

    大厅里出来的人,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官司,没人的脸上露出笑容。

    闹到法院,本就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游戏。

    等电梯的人太多,法庭在四层,推开灰色铁皮防火门就是楼梯间。

    郁祈安一不留神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关令秋有些担心地扶起她:“没事吧?还上去吗?”

    “去!”

    她倒吸一口冷气,揉揉膝盖,手撑着栏杆爬起来,“关姐你其实不用来的。”

    关令秋不过多解释,既然她主意已定,就陪着她上去看看,“没事,陪着你。”

    不是电视上那种大型法庭,旁听席只有两排,蓝色布料的椅子,坐在法官正对面。

    检方已经坐在起诉方的位置上,桌上也是厚厚一推材料,他看了进门的郁祈安两眼,又继续整理材料。

    辩护方没有人。

    旁听席除了她们俩还坐了一些人,神情悲愤,特别在郁新生出庭的一瞬躁动起来。

    郁新生穿着看守所的衣裳,面无表情,被法警带到被告席上。

    他驼着背,几个月时间像是苍老了十几岁般,空洞的眼神里毫无留恋,在与郁祈安眼神相触的瞬间,瞳孔放大,怔愣着被法警按在座位上坐好。

    郁新生嘴唇微启,慌忙地张了张,不知说些什么,被无奈地掰过身去。

    童年所有的记忆在此刻化为实质,看着家破人散的人重新站在这里,指控着罪魁祸首,郁祈安有些不忍心。

    纵使郁新生发酒疯,但这些年她和孟立楠的吃穿用度无不依仗他。虽然他活该,但是看着自己父亲这样被千夫所指,郁祈安有些呼吸急促。

    “走吧关姐。”

    她拉拉关令秋的衣角,埋着头闷闷说道。

    “我不想看了。”

    这番狼狈的爸爸,她不忍心。

    可就在起身的一瞬,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瞬间让她僵持在原地。

    “我是证人。”

    齐鲲对门口的法警出示证件,他身后跟着刚相认不久的母亲和妹妹。

    而这位母亲此时看她的眼神,隔着几米的距离也让她感到寒颤。

    郁祈安又坐了回去。

    齐鲲的目光此时也顺着妈妈的视线落在了旁听席中的郁祈安身上,他脸上并没有表情变化,一双幽深的眸子在光下深不见底。

    他在庭上的发言和之前给她讲的故事并无二致,甚至专门强调了在郁家获得的恩惠。

    实事求是。

    但结局已定,休庭后,郁祈安第一个冲了出去。

    张更和三杯因为法庭内座位不够,在外面等着,看见她没来得及阻拦,有些茫然。

    她走得很快,在人来人往的法院,像个行色匆匆的过客,丝毫不见违和。

    出了门后,她开始奔跑,耳边风声呼啸,路边的树叶却纹丝不动。顺着河流往下,郁家的房子是她最后的庇护所。

    她现在需要冷静。

    老旧小区人很少,脱皮的白墙露出烟灰色内壁,伤痕累累地蜷缩在被快速城镇化忘却的一角。

    钥匙插不进去,门锁生锈,难以转动。

    郁祈安尝试了几次后,手上动作变得有些急躁,粗暴地推着老旧木门吱呀乱响,嘴里不停深呼吸缓解。

    门却仍然打不开。

    一只大手温暖地包裹住她握钥匙的手。

    熟悉的气息压过来,身后贴着硬邦邦的腹肌。

    齐鲲俯下身,揽住她的细腰,将头埋在她颈窝间,声音闷闷的,委屈地像是在承认错误。

    “你刚走,法院的人就来了。”

    一个多月没人住,柜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白灰,窗户没关,到处都是虫蚁肆虐的痕迹。

    “齐鲲,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好吗?”

    她现在思绪太乱,需要静下来整理整理。

    短短几个小时内,所有变化都太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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