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祈安没有资格奢求太多,她现在已经是伶仃一人。

    齐鲲陪着她无声地在房间时拾掇一阵子,勉强能住人后,也悄悄离开。

    她躺在小时候的床上,窗外墨蓝色的夜空寂静无声,黑暗里建筑物的影子没有任何变化。

    可房子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不会怪谁,她不过是大浪里的一片树叶,船只碰撞与否,与她的存在和漂泊毫无关系。

    不过怪这风,为什么要将她吹落海面。

    齐鲲和徐小玲母女住在山上的老房子里。他离开的时候年纪不小,对家人的羁绊还是存在,过不了多久便熟稔起来。

    杨潇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一年,却忽然听到哥哥的消息,于是母女两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赶。

    只是齐鲲印象中的爸爸不存在了,据说是几年前因为工厂意外去世的。

    齐鲲离开后,这个家庭只剩下杨潇一个孩子,夫妻俩于是拼尽全力想要控制住她的病情。

    徐小玲白天带着杨潇四处去当保洁,晚上又在夜宵摊打工,这些年一刻没停过。而丈夫则顶起家里一大半的经济来源,没日没夜在工厂里劳作。

    直到最后一刻。

    意外来临后,母女俩的生活更加困难。于是找齐鲲的计划暂且搁置,甚至杨潇的学业都面临停产。

    她们这次来只是碰个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每次吃饭,齐鲲会拉上郁祈安,给双方一些认识和相处的机会。

    但是郁祈安对徐小玲总有莫名的恐惧和愧疚,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话不多说。

    郁祈安毕竟是郁新生的女儿,徐小玲对她心里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只是碍于齐鲲的面子,尽量没有表现出来。

    饭桌上,徐小玲对自己两个孩子的偏爱是明目张胆的,两个鸡腿一定是兄妹两一人一只,口味选择永远是自家的偏好。

    甚至有的时候只有齐鲲和杨潇两人的面碗里有煎蛋,肆无忌惮地彰显她对兄妹两的爱意。

    齐鲲专门拿这件事和徐小玲说了一番,说郁祈安也算是他半个妹妹,这么些年已经有感情了。

    徐小玲只是不情不愿地答应,她也知道这女孩没有什么错,只是自己心里不平衡罢了。

    后来郁祈安在这里混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客人。

    家里布局构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徐小玲找不到东西的时候,还是会让杨潇去翻箱倒柜。

    而郁祈安则被安排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摆放一盘水果,徐小玲路过一次就热情地招呼她不要客气。

    就连后来饭桌上的好东西也首先分给郁祈安,徐小玲平日不是刻薄的人,对郁祈安从眉毛眼睛夸赞到日常作息,笑得是天衣无缝。

    转变来的突然。

    可是郁祈安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

    她悄悄路过厨房时,听见过徐小玲让杨潇和齐鲲过去先尝尝口味,听见过徐小玲训斥杨潇,让她对自己更加客气些。

    她也听见过齐鲲多次将他们划分为两个阵营,而这头只有郁祈安一个人,要他们对郁祈安好些。

    “我们”。这个词不再只包括他们俩人了。

    回到空荡荡的房子,家具陈设不增不减,此时却格外显得空旷。

    敲门声响起,是齐鲲。

    他这些日子处理周边人际关系,脸上不可避免出现一丝疲意。

    他径直走进去。

    “有什么事吗?”

    郁祈安脸上不见惊讶,面无表情看他熟练地瘫坐在沙发上。

    “录取通知书拿到了?”

    桌上有个红色的信封,大学的名字用行楷大写在封皮。

    果然是很远的学校。

    “嗯。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挺好。”

    齐鲲换了个腿跷二郎腿,录取通知书上总共就几行字,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

    齐鲲知道她从小就想逃离这个地方,看见电视里一线城市的景色,总是目不转睛的。

    他手上微微用力,发觉通知书一角被他捏出褶皱才连忙回过神来,缓缓开口:

    “那个,徐小玲不是故意针对你,她心里面的坎还没过去……她,她只是作为母亲感到愧疚,情绪没有适当的发泄途径。”

    “齐鲲。”

    郁祈安双手捧着半杯水的玻璃杯,保持着他刚进门时的姿势,冷声打断他,“我没有妈妈了。”

    她的眼神很亮,清透如潭水里的一弯冷月,同样没有一丝温度。

    现在她回到家没人会打自己,也没人会护着自己。

    往日的事情随着时间解谜,再重大的悲伤,也和客厅的窗帘一样,被晒得褪了颜色。

    她现在除了孟立楠留的钱和郁新生随时面临抵押的房子,一无所有。

    齐鲲有些无措,眼神不自然到处乱瞟,好在背对着郁祈安,他一动不动。

    “你还有我。”

    声音沉沉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局促间擦了几下火机才点燃,手肘撑在膝盖上,俯身埋头。

    高大的身材在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杨潇有哮喘,我为了让徐小玲用所有的钱救她,逃了出来。”

    许久没用过的透明烟灰缸被抖上一层灰烬,还闪烁着暗火。

    “路上,我其实后悔了,没钱没吃的,真的太苦了,我甚至想到把杨潇丢了也无所谓,万一遇上有钱人家,她就走运了。”

    齐鲲吐出烟圈,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凌厉的下颌线在脖子上遮挡出阴影,“我走了很远,在夜宵摊逗那些人开心,喝酒喝到饱,第二天在一个水潭边醒来,我看见里面的人,吓坏了,头发混杂泥沙成一缕一缕的,脸上满是泥巴,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郁祈安第一回看见的齐鲲就是这副模样,一身酒味,满身污泥,除了那双瞳子清凉不着尘土,根本不成人形。

    齐鲲无奈地笑笑,“可是我不甘,我不能就这样被毁了。然后就看到郁新生在别人家门口逗小孩。”

    他当时像是从泥沟里爬出来的,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那家人的大人出来,郁新生才仓皇而逃。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带走!”郁新生吊儿郎当向他走过去,同样一身酒味,嘴里斜斜叼着一根烟。

    “给我找个家吧。”

    小男孩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瘦小的身体像是扎根在污泥里的一棵树,没有悲欢的姿势,眼里星光闪烁。

    齐鲲撵灭手里的烟,走过去把郁祈安拉在沙发上坐下,“所以,你不用感到任何愧疚或者不安。我还想说,这些年,谢谢你。”

    郁祈安没有说话,任凭齐鲲把她的头按在他肩膀,静静靠着,听见上头又不冷不淡传来一句话:

    “火车站那个男的是谁?”

    “嗯?”郁祈安没反应过来,迟延了半拍,“哦,我们班的同学,说是和我读一所大学。”

    “看着人挺猥琐的,以后离他远点。”

    郁祈安不禁失笑,正想反驳,别人长得还挺端正的吧,抬头看见齐鲲的眼神,生生咽了回去。

    是啊,她现在并不是一个人,不需要顾影自怜。

    *

    杨潇作为一个小孩子对郁祈安倒是更加亲近,常常缠着她问一些小女孩的问题。

    喜欢什么颜色的芭比?喜欢哪个男明星?喜欢什么样的贴纸?

    郁祈安每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小时候对这些完全没有看法,脑子里只有学习和怎么防止挨打。

    她发现杨潇虽然身体不好,属实还是皮猴子一个。

    到了这边相当于度假,每天上山爬树,下河捞鱼,完全没有一个病人常见的颓败。

    她发现杨潇也很容易受伤,齐鲲家里的医药箱又派上了用场。

    “哥,你得先吹一下,麻木了伤口才能上药,像小时候那样……”

    杨潇挽起裤管,对着蹲在面前的齐鲲撒娇,声音软软糯糯,像是从未经受过摧残的花蕊。

    郁祈安这才明白,齐鲲对跌打损伤熟练处理的源头,原来是他这个妹妹。

    她真的有家了吗?看着围着杨潇团团转的徐小玲和齐鲲,自己愣在一旁一点忙帮不上,心里隐隐有些疑惑。

    在这里,她更多像个局外人,或是客人,虽然表面上所有人都迁就她,照顾她的情绪。可她真正渴望的关心,却难以落到她身上。

    像是进入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屋,梦幻至极,却忽然发现自己被关在在玻璃盒中,外面的人看她的眼神只有打探和审视。

    徐小玲对杨潇的关注是全方位的。

    她们到这里来,杨潇的书本一本不落,每天有固定时间温习功课,固定时间休息眼睛,固定时间吃水果补充维生素C。

    徐小玲不允许她在成绩上不如健康的孩子,不允许她自卑,不允许她一个人出门玩,不允许家里有任何灰尘……

    在郁祈安眼中,杨潇就像是一个被保护过度的瓷娃娃,而徐小玲只察觉了瓷的易碎,没有注意到碎瓷的锋利。

    轻轻划过,便能割破血肉。

    而杨潇在他们面前,纵使有一百个不乐意,只要徐小玲拿出她一个人费劲心力照顾杨潇的证据,杨潇顿时无法言语。

    杨潇大多数时间都很听话,对徐小玲的要求和命令无不听从。

    她不像是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她只是太懂事了,不愿意违背徐小玲的一番“好意”。

    这几天杨潇的智齿一直发炎,疼痛,徐小玲给她预约了牙科医生拔智齿,却在约定那天要去法院谈话。

    齐鲲这几日一直和张更他们物色酒吧地点,为开业做准备,自然这个带妹妹去看牙的重任落在了郁祈安头上。

    “怕吗?”

    两个女孩坐在走廊,看着科室门口的电子屏幕闪过一个个名字,周围是消毒水的气味,干涩的,直勾勾侵入鼻息。

    杨潇比她矮一个头,平日里活泛的性子尽数收敛,白嫩的半边脸肿起来,微微泛红,眼神里有些闪躲。

    “怕。”

    她很诚实。

    “姐,待会儿我怕我乱动,你一定要按住我,拔牙尚未成功,你任重而道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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