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夷早起便得知了弟弟回府的消息,夏嬷嬷站在院中,不方便打扰还未睡醒的沈云桥,所以托他转告。

    陆时夷轻声应下,目送夏嬷嬷离去,推着轮椅转身时,看见沈云桥倚着花窗望着这边,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底尚带着几分惺忪,她向来睡眠浅,多半是被他和夏嬷嬷的说话声吵醒了。

    “时骞昨晚就回来了,但是时辰太晚,他不想打扰大家。”他推动轮椅上到走廊,在窗下停下来,他仰头望着她,微风将她发丝间的香气拂至鼻间,馥郁宜人。

    沈云桥点点头,说道:“我听见了,他还受到了很重的责罚……听说他上次手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们等等一起去看看他。”

    陆时夷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她:“云桥,可能我想错了,时骞他似乎对你还有情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若他有心跟你重修旧好,你会答应他吗?”

    沈云桥愣了一下,说道:“世子为何突然要跟我说这种话,他记恨我当年舍弃了他,怎会还留有情分。如今我挂念他的伤势,只是因为同住一屋檐下,既是叔嫂,又受他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他,怎会让世子想到我和他……余情未了?”

    她顿了顿,将那别扭的四个字轻轻吐出来。

    春风暖阳下,视线彼此交汇,她眼底的神色是坦然的,陆时夷下意识推动轮椅再往窗前一些。

    “那你有过后悔吗?”他突然又问。

    沈云桥忙说:“昨日坠马摔晕的人是我,你怎么也变得晕乎乎的了。”

    陆时夷见她有些急切,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脸上的情绪淡然,语气却含着一丝哀伤沉静,说道:“我没有反悔的机会,我也不会后悔。何况世子以为的他尚存的情分,只是他的偏执和不甘在作祟罢了,而非在意我本身。”

    陆时夷垂下眼,并未因她的解释感到舒心。

    她确实没有撒谎,陆时骞对她的情分,还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所以才会时常冷脸相对,却又在沈云桥危险之际,一改常态地急切失措送她回府。

    可是昨晚,他腿疼发作睡不着觉,在屋内望见沈云桥站在院前单薄的身影,清澜院外的小径是回畅园的必经之路,在等谁,不必说他也能明白。

    陆时夷怅然一叹,不想紧逼她,悻悻地说:“我随口一问,你不要有负担。”

    “只是随口一问?”看着他反常的姿态,沈云桥眼眸微沉,“世子若是不愿我与他有接触,我就不去。”

    “我并非这个意思……”陆时夷愣愣望向她。

    沈云桥早先确有避嫌的意思,但因为陆时骞伤重,才忍耐不住想亲自去看一眼,然而听到陆时夷这明晃晃试探的话,心中那一丝动摇立刻荡然无存。她手掌扶住木窗边沿,温声道:“世子的意思,我明白的。”

    陆时夷第一次烦闷她如此聪慧,明明自己只是好意询问,她明白什么了,难不成将他当作了恶意的告诫吗?

    陆时夷不知如何解释,无奈苦笑了下,而后推动轮椅后退一段距离,说道:“你想去探望时骞,那便去吧,我绝不会因此为难于你。”

    沈云桥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再窥出试探的意味。

    他却安抚她说:“我就不陪你去了,时骞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让你感到有任何不自在。”

    ……

    春寒渐消,安定侯府里种的柳树花叶繁茂,旬医师轻车熟驾地往畅园去,一路上都在挥手拂赶恼人的白絮。

    正好碰上沈云桥同路,他见她一路用丝帕捂着口鼻,便极为热络地从药箱里取出一块药巾给她,上面泡过缓解咳喘的药水,会让她好受一些。

    她刚接下他递来的药巾,他便又叮嘱她无事的时候可以摘些辛夷花泡水喝,对咳喘之症大有益处。

    沈云桥很少遇到这样善意的关切,笑盈盈地道了谢。

    旬医师却说这是陆时骞向他提起的,咳喘这种顽疾,每到春夏交际时容易引发,他还好心告诫沈云桥,有风的时候尽量不要出门,要避开有飞絮的地方,沈云桥听完后怔怔地点了头。

    畅园里面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她和旬医师进去时一个人都没有瞧见,只有胡贺在庭院角落的亭子里盘腿坐着,大口吃着后厨送来的早饭。

    “少夫人是来找将军的啊。”他口中的食物还没咽下去,语气略显惶然。

    沈云桥瞥了眼他身后,胡贺面上一红,忸捏地解释说:“他还未醒呢,他向来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这些放着也是浪费了……少夫人你可别告诉高管事。”

    侯府的食物做得精致,味道也好,胡贺整日往安定侯府跑,为的就是蹭蹭饭,小小满足下自己。

    沈云桥将手里带来的桂花糕给他,说道:“听闻时骞受了责罚,我过来探望他。”

    胡贺接住糕点,多看了两眼,再抬起头来时,脸上一派正色说道:“我去瞧瞧将军醒了没有,正好让老荀给他重新再处理一下伤势。昨日他回来太晚,心情又不好,说什么都不许我们久留,一点儿都没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沈云桥眨了下眼,想起昨晚夜半子时,确实没有见到陆时骞回来。

    胡贺转身进屋去,很快就出来了,对着她说道:“少夫人,将军让你一起进去。”

    沈云桥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不自然,旬医师来侯府是为了给陆时骞治伤,她理应先在外面等候。

    旬医师在身旁拎着死沉的药箱,一时忍不住催促说:“少夫人,不进去吗?”

    进退两难。

    沈云桥此刻又尴尬又无奈,偏偏面上一丝异样也不能有,早上陆时夷说的那番话,以退为进,将她生生架起来,如今她企图想证明什么,但又不想落下话柄。

    她心下轻叹一口气,手提裙摆先迈步走在前头。

    进了屋,陆时骞正靠在矮榻上,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桂花的清香和糕点的糯香瞬间化开,沉静的眼眸里升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

    旬医师走上前,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念叨着说:“将军可真是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我这样三天两头地从军营往侯府往返折腾,再这样下去,你能不能熬着不好说,我这把骨头肯定是熬不住了。”

    陆时骞漫不经心地回:“伤得不重,死不了。”

    沈云桥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看着旬医师动手将陆时骞的衣裳脱下,露出后背上淤青红肿的伤痕,不忍直视地别开了视线。

    耳边却还能听到旬医师唏嘘的声音:“昨晚粗略地看了几眼,没看真切,怎么打成这样。”

    屋边的四叶窗外是一片盛放的辛夷花,花枝繁茂从窗格外伸进来,熟落的花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盖过了屋里原本的松木香。

    陆时骞任由旬医师动手上药,药膏微凉的触感在后背漫开,他幽深的目光游移在正看花的沈云桥身上。

    说是来看望自己,连一句关心都吝啬说出口,这算是哪门子看望。

    陆时骞敛了呼吸,手掌握成拳在扶手上按了一下。旬医师立刻关切问道:“我下手重了?”

    肌肤下肉眼可见的乌青和淤血,药物虽能活血化瘀,可想要达到好的效果,下手就不能太轻柔。

    陆时骞不耐地皱眉:“没事,继续。”

    沈云桥纤柔的手指在袖下紧紧攥着,面色带了些微的凝重,望向垂目忍痛的陆时骞。

    正好他抬起头,也在看她。视线相撞,沈云桥瞧着眼前如此狼狈的人,还在用满是阴鸷之色的双眸蔑视地望着自己,她才想好的一大堆安慰的话,忽然觉得还不如烂在肚子里的好。

    旬医师未曾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怪异,专注地提醒说:“将军,药上好了,你手臂上的伤再让我瞧瞧。”

    陆时骞手臂只是被一支断箭刺伤,按理说休养了十数日,伤口怎么也该愈合了,可是如今竟还在往外渗血水。

    旬医师觉得莫名,神色寸寸凝重了起来:“这不应该吧。”

    沈云桥这时幽幽瞥了陆时夷一眼,开口说道:“可能是饮食上没有注意,侯府各院每日安排的吃食用物,管事都会如数禀告给我,畅园这边最近总是吃很多辛辣的食物。”

    陆时夷表情一时间有些古怪,见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后厨的丫鬟说,时骞每回喝药都要准备一碟子饴糖,这多半也有关系。”

    陆时骞顿时默默闭了嘴。

    她上次就告诉过他,吃糖对他的伤势不好,然而他压根没有听进去。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爱吃甜食了,但每日喝的药太苦,他总要吃点甜的压压苦味才行。

    旬医师猛地一拍手,忍了几忍,才语气没那么激动地问道:“将军,当真如此?”

    陆时骞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微微抬起下颌,犟嘴说道:“汤药苦涩,吃几块糖而已,吃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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