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橙忘不了这个跨年夜。
她与同伴落宿在枯桥下的防空洞里，近有温蓝呼呼大睡的鼾声，远有烟火爆竹的冲天噪响。
泔溲潮湿的环境，硌如寒铁的四壁，空气里还充斥着微生物代谢残余的滂臭。
为什么人类只进化出了两只手？如果捏紧了鼻子就没办法堵起耳朵。
温橙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刷手机。从个人相册，社交账号，再到聊天记录与最近联络人等，从零开始了解自己。
这个世界以及这个身份，对她而言相当陌生。
温橙，女，19岁，就读大学一年级。
手机里翻出三个月前的班级群聊，有同学分享过一则视频。
一阵含糊的虚焦晃动，教室黑板上粉笔写着「迎新会」三个大字。镜头甩向辅导员介绍自己叫常威，接着每位新生轮流起立做自我介绍。
起初，同学们都在谦让。
温橙长按屏幕快进，没想到，班级里第一个起立走上讲台的人竟然是自己。
镜头重新聚焦，几位同学缩着脑袋在桌下捧着手机聊天。
『真是她吗？』
『是我知道的那个温橙吗？』
『温橙是谁？』
『好像拍过什么广告。』
『我说嘛，看着眼熟。』
站在黑板前的那个自己丝毫不受旁人干扰，她开口朗诵道：“九月的朝阳懒懒地爬出天际，我们的校园浸浴在温柔的橙光中。大家猜猜看，我的名字就藏在这句话里。”
气氛忽然尴尬，同学们沉着脸，有的人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温橙，温暖的温，橙子的橙。”
镜头虚晃又捕捉到下面有人在直播。直播间里人不多，零散轮播着几条留言：
『这是自我介绍？还带点悬疑色彩呢。』
『好做作的梗。』
『做作。』
『偶像包袱这么重，到底谁在捧她？』
『谁懂啊她台词真的不行。』
『所以长大就不红了。』
『小时候多可爱啊，成年了还不如不成年。』
垫着稀稀拉拉的掌声，温橙的谜语成功吸引到角落里一位男生的注意。
“温柔的橙光「周」？”男生嘟囔着展开手里的学生证，他的名字叫「周成光」。
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温橙叉掉了这则视频，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查到，这句自我介绍的破梗还是花钱找人代笔的，要求是新颖难忘，与众不同，自带互动属性和话题，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温橙在她12岁那年被星探挖掘，拍过一组家喻户晓的广告且红极一时。现在网上搜名字，全是通篇黑稿，过气网红、三差校花、垫底学渣......
至于身旁，睡得鼾声如猪的人叫温蓝，是自己的哥哥，复读了两年才上大学，今年也读大一。
温橙的相册里大部分照片都是自拍，与温蓝的聊天互动少之又少，只在大群里找到一张别人拍的同框照。
生命真是脆弱。
谁能想到这对正牌兄妹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昨天。
防空洞里的我们，只是替身。
————————————
昨天是去年的最后一天。
傍晚，一轮红日徐徐坠入海面，须臾间只剩支离破碎的残影。
浪涛由远及近有节奏地拍打着悬崖，绝壁的尖狭处嵌着一块贝壳，近看贝壳里躺着什么东西。
这是一颗被地心引力捕获的高级文明尘埃，名为银核，诞生编号S-3。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消失，海面條然换了一副面孔，一刀海浪袭来，远看只是浅峰，追到眼前竟成泼天巨浪。
骇变的惊涛抡向峭壁发出爆破般的巨响，贝壳被暴击瞬间四分五裂。
S-3落荒而逃，刚找的栖身之所，又没了。回涌的海水扑灭了随遇而安的妄想，她重新在海上漂泊起来，仿佛又回到刚来的时候。
“喂！泡在海水里，是不会发芽的。”
S-3：“谁？”
这个频段说明对方很可能是同类，她顺声寻觅。
声音来自一个半大不小的海洞，位于悬崖拦腰处，高度和角度恰在海浪欺负不了的位置。
“谁在这里，谁在跟我说话？”S-3飞入洞里。
那声音回应：“你再仔细找找。”
S-3有些激动，也多了几分警觉。
洞穴内部阴森加剧，抬头几簇碳酸钙结晶的钟乳石在崖洞顶部聚集，湿冷的石锥上凝积着若干摇摇欲坠的水滴。
啪哒！
S-3被坠落的水珠拍了个透心凉，身上砸出个一个浅浅的陨坑，凹陷处缓缓回弹。
抬头又来一颗。
S-3敏捷回旋，周围的时空陡然间缩成一团，透明的水珠略身而过猝然减速，引力将水滴弯折成了水丝，一段慢动作结束，水滴加速绕过她的身体径直下坠。
一根钟乳石吸引了S-3的注意，锥尖的顶端坠着一枚似落非落的扁平的“水滴”，这种伪装与环境完美融合。
果然是同类，那也是一枚银核。
三维空间中的银核呈现出柔软可流动的镜面流体，接近于液态的「铋」。每一颗银核都有独特的形状。S-3形似一颗豌豆，而眼前这枚“水滴”则扁扁的，宛如瓜子。
“小豌豆，你好呀。我的编号是I-99，叫我99就行。”
S-3答：“我的编号是S-3，你也是刚来的吗？”
“你才刚来的。”99话锋一转，“S？S级？你居然是S级？”
被这么一说，S-3有点不好意思，“是，是啊。”
突然，洞穴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二人的交流被迫中止。
S-3听辨，海风呼啸干扰了音源，只能大致判断出声音来自悬崖上方。然而自己语言不通，啥都没听懂。S-3想出去看看，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
回头，居然是99搞的鬼。
“你放开我。”S-3与他隔空拉扯。
“嘘......”99此时正吸在崖洞顶端，他用天赋控住了S-3的行动。
银核具备一些普遍技能，比如复制，模仿，光学测量等。一些银核拥有独有的个性技能叫做天赋。S-3猜测I-99的天赋属于御物那一类别。
呼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坠落，把海风都劈成两截。
紧接崖底发出两声闷响，叠杂着断裂的咔咔声，顷刻后，只剩海浪涤荡着礁石。
身体还是不能动，S-3请示道：“喂，可以放开我了吧。”
“不要急。”
S-3无奈地叹气，两人静观其变等了一段时间才游出洞穴。
风用劲地驱赶浮云，天空一片黑暗压来，乌云近在头顶，汹涌的黑涛炸出一朵朵苍白的浪花，阴森的气氛在礁石上蔓延开来。
S-3跟在99身后，发现礁石上仰躺着一男一女。
他们的肢体呈现出不合理的曲度，一些部位几近支离破碎，软趴趴地摊在坑坑坎坎的石堆上。
99：“靠是命案，没有白等。”
初次目睹惨状，S-3惊慌失措，99直接飞过去。
海风拂来，金属的锈腥味扑面而来。两具人类的瞳孔已经乌黑，眼睑合不拢，瞪得滚圆。银核的光学探知功能告知，二人均无生命迹象。
“有校徽，是学生。”99仰望悬崖，观察风向，反推出坠点，“今天风从北面来......，两人从那里掉下来的。”
S-3壮了壮胆，贴近胸口的校徽，上面印了四个字，“呃......这是「大」字吗？”
“不错哦，居然识字。”99公布正确答案，“是鹿洲大学，记住校徽上有一对鹿角，特别好认。”
“他们为什么会掉在这？”S-3好奇地问。
99旋转着飞到崖顶，观察了一会儿重新落了下来。“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99：“风从北来。如果自杀，落点会离崖岸更近。可你看他们尚未瞑目，离悬崖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刚才崖上的争吵声，你也听到了。”
S-3仍有存疑，“刚才风那么大，你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99自信道：“不仅听清了，而且听懂了，当时悬崖上有3个人。”
“3个人？我也听了，我怎么不知道？”
“学会运用地理优势吧。”99得意晃动身体，“我刚才吸在洞穴顶部，从地表传播下来的振幅判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步伐。离开的人往东边跑了，我还特别记住了他的脚步声。”
这套分析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无情的海水眼看就要淹覆两具尸体。
“那现在该怎么办？不管他们吗？”S-3问。
“怎么管呢？我飞上去看过了，上面没有监控。这绝对是谋杀，海水会冲刷掉大部分证据。即使被人发现，也多半是悬案，破不了的。”
99边说边脱下男死者的外套。
S-3：“你在干嘛？”
99停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摆在你面前两个选择。一，不管他们。二，成为他们。”
S-3：“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99：“比如？”
S-3举个例子试探道：“比如，找个飞船离开地球？”
“飞船是说找就能找的吗？有这等好事，我会在这儿吗？”99继续低头停手，“要么散了吧，告辞。”
见99转身准备飞走。“别走。”S-3拦住了他的去路。
99原地一怔，刚才一刹那有点恍神，S-3似乎是瞬移到眼前的。
“你，你咋过来的？”
S-3解释不清，“反正，你现在不能走。”
99叉腰，“选一还是二？”
S-3不想选。
99叹气，“带不动你，咱们还是散了吧。”
“不行不行！”S-3再次拦住了去路，“假如，假如无法离开地球的话，......，那我就听你的。你选啥，我选啥。”
“那么正好了，我们都需要一个正当的身份，这里刚好有两个现成的模板。”说完，99在男死者的牙龈上轻轻一刮，银核接收到复制转移的指令开始编码。
银核对人体的复制是精确到DNA的，骨骼骨髓是所有程序的基础，待血管、神经和脏器等组件生长完毕，开始分布肌肉和脂肪。
顶着黑夜，云间不时岔出几道支条状的闪电，一道无声的煞白照亮了这位新造的人，他正在生长出的眼球，旋即进入倒数第二道工序，生长皮肤，指纹以及毛发。
“水滴”形状的银核埋入喉结。
仅仅用去了11秒，神不知鬼不觉。I-99已与礁石上的这名男性死者一模一样。
99蹲在男死者身旁，从那人的裤兜摸出一个药盒，上衣口袋里翻出一部手机，他试了几根手指，顺利解锁了手机。
阴冷的黑云近在头顶，一声惊雷震耳欲聋，浪涛凶狠地抓挠两具尸体。
“雨要来了，你得快点。雨水会影响免疫系统造影，你懂的。”99一边刷着男生的手机，一边漫不经心提醒道。
S-3有样学样复制了那名女死者，把银核藏入了肚脐。
99从女子兜里搜刮出一台手机，屏幕裂了道缝，“还能用，接着。”99转头将手机抛了过去。
啪！
S-3像拍了只蚊子，用双掌夹住飞来的手机。99一怔，对面的她如同礁石上的女子复活了一样，只是肤色苍白，而且寸丝未挂。
99呆滞了一秒，立刻扭头回避又清了清嗓。“咳咳，从此刻起，叫我温蓝，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哥。”
异父，异母，亲哥。S-3不疑有他乖乖记住。
99进入教学模式，说道：“你叫温橙，是我的妹妹。手机可以快速了解一个人。”
“里面的内容，你用最短的时间了解一遍，不清楚的地方先倒背如流。”
“最后，忘记你是天外来物，爱你的身体，如同爱你自己一样。”
“最后的最后，作为你的哥哥！我命令你！以后不能这样随便给别人看自己的身体，包括我在内，知道了吗？”温蓝清清嗓，特地加重了语气。
“知道了。”S-3低声复读，“我叫温橙。温橙是我的名字。”
99严格提醒道：“你的声音不对。聊天记录和社交平台都能找到这女孩的语音，声音和语调要特别用心去模仿。”
99点开男死者的一段语音，对在耳边仔细聆听，反复默诵了几遍。他蹲到女死者身边，拎起她的上衣拉链，迟疑片刻没有马上拉下。
“这事儿，还是得你自己来......”
他的声音已经与刚才手机里的男声一样，完全听不出区别。
好厉害啊。S-3默默佩服，接着脱下了女死者的衣服钻进崖洞，换好衣服，随意整理了凌乱的头发，用面容解锁了手机，盘腿在隧洞里，适应地球生活从一台智能手机开始。
最大的障碍其实是语言和背景，温橙不能完全理解一些句子的意思，好多文字长得很像，一些词语读音容易混淆，目前只能靠死记硬背。
“我叫温橙，和同学们来岭海跨年团建。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元旦放假3天......”
元旦是啥意思？
当思维聚焦在「元旦」两个字，银核自动检索出相关释义。温橙归纳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的居民为庆祝这颗星球绕恒星公转一周设立的重要节日。
外面噼里啪啦一阵躁动，听声音不是打雷。
温橙从洞穴探出头，雨并没有下来，城市上空绽放着花火，五彩斑斓的瞬息映入眼帘。
好美啊！温橙想找温蓝分享此刻的心情，却发现礁石上的尸体失踪了，温蓝也不见了。
“99？”
温橙叫着他原来的名字。
“温蓝？”
他不会是在考我吧？
“温蓝！”
温橙一遍遍呼喊，奔跑张望，遍寻了个半个海滩，只找到了叠在岸边的衣服，沙滩上只发现自己的脚印。
温蓝哪去了？
一个人影骤身跃出海面，是他。温蓝扒扶着礁石上岸，嘴唇被冻得发紫，入夜的海水肯定异常冰冷，把他呛得一直咳嗽。
“温蓝！”温橙欣喜若狂朝他跑去，不忘指着天空的花火傻乐道，“你看上面！”
“你不要过来啊！”温蓝半蹲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背过身。
怎么这么凶啊？温橙不悦但还是听话转了过去。
温蓝：“如果一个男人啥也不穿这样对着你，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正常反应都是立即跑走，要保持基本的羞耻！”
“哦......知道了。”温橙抿着嘴。
说教结束，温蓝披着上衣服进了崖洞。
“什么是羞耻？”温橙背靠洞口问道。
温蓝探出头，双手遮住眼睛，“像这样咳咳咳......”他夹了一嗓，“滚！你个臭流氓！”破音了。
温橙“噗嗤”笑出声，“你刚才去海里干什么？”
“我把他们藏到海底了。”
雨一滴，两滴，无数滴，稀稀落落从天而下。
“那我们接下来呢？”温橙双手护头躲进洞里。
倾盆冷冽的雨水瞬间模糊了二人的视野，99穿好校服拉上拉链，整理着领子，思考了一会儿。“等小长假结束，一起回学校吧，现在我饿得能吃人。”
“嗯。”温橙也这么想。
她与同伴落宿在枯桥下的防空洞里，近有温蓝呼呼大睡的鼾声，远有烟火爆竹的冲天噪响。
泔溲潮湿的环境，硌如寒铁的四壁，空气里还充斥着微生物代谢残余的滂臭。
为什么人类只进化出了两只手？如果捏紧了鼻子就没办法堵起耳朵。
温橙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刷手机。从个人相册，社交账号，再到聊天记录与最近联络人等，从零开始了解自己。
这个世界以及这个身份，对她而言相当陌生。
温橙，女，19岁，就读大学一年级。
手机里翻出三个月前的班级群聊，有同学分享过一则视频。
一阵含糊的虚焦晃动，教室黑板上粉笔写着「迎新会」三个大字。镜头甩向辅导员介绍自己叫常威，接着每位新生轮流起立做自我介绍。
起初，同学们都在谦让。
温橙长按屏幕快进，没想到，班级里第一个起立走上讲台的人竟然是自己。
镜头重新聚焦，几位同学缩着脑袋在桌下捧着手机聊天。
『真是她吗？』
『是我知道的那个温橙吗？』
『温橙是谁？』
『好像拍过什么广告。』
『我说嘛，看着眼熟。』
站在黑板前的那个自己丝毫不受旁人干扰，她开口朗诵道：“九月的朝阳懒懒地爬出天际，我们的校园浸浴在温柔的橙光中。大家猜猜看，我的名字就藏在这句话里。”
气氛忽然尴尬，同学们沉着脸，有的人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温橙，温暖的温，橙子的橙。”
镜头虚晃又捕捉到下面有人在直播。直播间里人不多，零散轮播着几条留言：
『这是自我介绍？还带点悬疑色彩呢。』
『好做作的梗。』
『做作。』
『偶像包袱这么重，到底谁在捧她？』
『谁懂啊她台词真的不行。』
『所以长大就不红了。』
『小时候多可爱啊，成年了还不如不成年。』
垫着稀稀拉拉的掌声，温橙的谜语成功吸引到角落里一位男生的注意。
“温柔的橙光「周」？”男生嘟囔着展开手里的学生证，他的名字叫「周成光」。
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温橙叉掉了这则视频，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查到，这句自我介绍的破梗还是花钱找人代笔的，要求是新颖难忘，与众不同，自带互动属性和话题，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温橙在她12岁那年被星探挖掘，拍过一组家喻户晓的广告且红极一时。现在网上搜名字，全是通篇黑稿，过气网红、三差校花、垫底学渣......
至于身旁，睡得鼾声如猪的人叫温蓝，是自己的哥哥，复读了两年才上大学，今年也读大一。
温橙的相册里大部分照片都是自拍，与温蓝的聊天互动少之又少，只在大群里找到一张别人拍的同框照。
生命真是脆弱。
谁能想到这对正牌兄妹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昨天。
防空洞里的我们，只是替身。
————————————
昨天是去年的最后一天。
傍晚，一轮红日徐徐坠入海面，须臾间只剩支离破碎的残影。
浪涛由远及近有节奏地拍打着悬崖，绝壁的尖狭处嵌着一块贝壳，近看贝壳里躺着什么东西。
这是一颗被地心引力捕获的高级文明尘埃，名为银核，诞生编号S-3。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消失，海面條然换了一副面孔，一刀海浪袭来，远看只是浅峰，追到眼前竟成泼天巨浪。
骇变的惊涛抡向峭壁发出爆破般的巨响，贝壳被暴击瞬间四分五裂。
S-3落荒而逃，刚找的栖身之所，又没了。回涌的海水扑灭了随遇而安的妄想，她重新在海上漂泊起来，仿佛又回到刚来的时候。
“喂！泡在海水里，是不会发芽的。”
S-3：“谁？”
这个频段说明对方很可能是同类，她顺声寻觅。
声音来自一个半大不小的海洞，位于悬崖拦腰处，高度和角度恰在海浪欺负不了的位置。
“谁在这里，谁在跟我说话？”S-3飞入洞里。
那声音回应：“你再仔细找找。”
S-3有些激动，也多了几分警觉。
洞穴内部阴森加剧，抬头几簇碳酸钙结晶的钟乳石在崖洞顶部聚集，湿冷的石锥上凝积着若干摇摇欲坠的水滴。
啪哒！
S-3被坠落的水珠拍了个透心凉，身上砸出个一个浅浅的陨坑，凹陷处缓缓回弹。
抬头又来一颗。
S-3敏捷回旋，周围的时空陡然间缩成一团，透明的水珠略身而过猝然减速，引力将水滴弯折成了水丝，一段慢动作结束，水滴加速绕过她的身体径直下坠。
一根钟乳石吸引了S-3的注意，锥尖的顶端坠着一枚似落非落的扁平的“水滴”，这种伪装与环境完美融合。
果然是同类，那也是一枚银核。
三维空间中的银核呈现出柔软可流动的镜面流体，接近于液态的「铋」。每一颗银核都有独特的形状。S-3形似一颗豌豆，而眼前这枚“水滴”则扁扁的，宛如瓜子。
“小豌豆，你好呀。我的编号是I-99，叫我99就行。”
S-3答：“我的编号是S-3，你也是刚来的吗？”
“你才刚来的。”99话锋一转，“S？S级？你居然是S级？”
被这么一说，S-3有点不好意思，“是，是啊。”
突然，洞穴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二人的交流被迫中止。
S-3听辨，海风呼啸干扰了音源，只能大致判断出声音来自悬崖上方。然而自己语言不通，啥都没听懂。S-3想出去看看，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
回头，居然是99搞的鬼。
“你放开我。”S-3与他隔空拉扯。
“嘘......”99此时正吸在崖洞顶端，他用天赋控住了S-3的行动。
银核具备一些普遍技能，比如复制，模仿，光学测量等。一些银核拥有独有的个性技能叫做天赋。S-3猜测I-99的天赋属于御物那一类别。
呼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坠落，把海风都劈成两截。
紧接崖底发出两声闷响，叠杂着断裂的咔咔声，顷刻后，只剩海浪涤荡着礁石。
身体还是不能动，S-3请示道：“喂，可以放开我了吧。”
“不要急。”
S-3无奈地叹气，两人静观其变等了一段时间才游出洞穴。
风用劲地驱赶浮云，天空一片黑暗压来，乌云近在头顶，汹涌的黑涛炸出一朵朵苍白的浪花，阴森的气氛在礁石上蔓延开来。
S-3跟在99身后，发现礁石上仰躺着一男一女。
他们的肢体呈现出不合理的曲度，一些部位几近支离破碎，软趴趴地摊在坑坑坎坎的石堆上。
99：“靠是命案，没有白等。”
初次目睹惨状，S-3惊慌失措，99直接飞过去。
海风拂来，金属的锈腥味扑面而来。两具人类的瞳孔已经乌黑，眼睑合不拢，瞪得滚圆。银核的光学探知功能告知，二人均无生命迹象。
“有校徽，是学生。”99仰望悬崖，观察风向，反推出坠点，“今天风从北面来......，两人从那里掉下来的。”
S-3壮了壮胆，贴近胸口的校徽，上面印了四个字，“呃......这是「大」字吗？”
“不错哦，居然识字。”99公布正确答案，“是鹿洲大学，记住校徽上有一对鹿角，特别好认。”
“他们为什么会掉在这？”S-3好奇地问。
99旋转着飞到崖顶，观察了一会儿重新落了下来。“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99：“风从北来。如果自杀，落点会离崖岸更近。可你看他们尚未瞑目，离悬崖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刚才崖上的争吵声，你也听到了。”
S-3仍有存疑，“刚才风那么大，你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99自信道：“不仅听清了，而且听懂了，当时悬崖上有3个人。”
“3个人？我也听了，我怎么不知道？”
“学会运用地理优势吧。”99得意晃动身体，“我刚才吸在洞穴顶部，从地表传播下来的振幅判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步伐。离开的人往东边跑了，我还特别记住了他的脚步声。”
这套分析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无情的海水眼看就要淹覆两具尸体。
“那现在该怎么办？不管他们吗？”S-3问。
“怎么管呢？我飞上去看过了，上面没有监控。这绝对是谋杀，海水会冲刷掉大部分证据。即使被人发现，也多半是悬案，破不了的。”
99边说边脱下男死者的外套。
S-3：“你在干嘛？”
99停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摆在你面前两个选择。一，不管他们。二，成为他们。”
S-3：“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99：“比如？”
S-3举个例子试探道：“比如，找个飞船离开地球？”
“飞船是说找就能找的吗？有这等好事，我会在这儿吗？”99继续低头停手，“要么散了吧，告辞。”
见99转身准备飞走。“别走。”S-3拦住了他的去路。
99原地一怔，刚才一刹那有点恍神，S-3似乎是瞬移到眼前的。
“你，你咋过来的？”
S-3解释不清，“反正，你现在不能走。”
99叉腰，“选一还是二？”
S-3不想选。
99叹气，“带不动你，咱们还是散了吧。”
“不行不行！”S-3再次拦住了去路，“假如，假如无法离开地球的话，......，那我就听你的。你选啥，我选啥。”
“那么正好了，我们都需要一个正当的身份，这里刚好有两个现成的模板。”说完，99在男死者的牙龈上轻轻一刮，银核接收到复制转移的指令开始编码。
银核对人体的复制是精确到DNA的，骨骼骨髓是所有程序的基础，待血管、神经和脏器等组件生长完毕，开始分布肌肉和脂肪。
顶着黑夜，云间不时岔出几道支条状的闪电，一道无声的煞白照亮了这位新造的人，他正在生长出的眼球，旋即进入倒数第二道工序，生长皮肤，指纹以及毛发。
“水滴”形状的银核埋入喉结。
仅仅用去了11秒，神不知鬼不觉。I-99已与礁石上的这名男性死者一模一样。
99蹲在男死者身旁，从那人的裤兜摸出一个药盒，上衣口袋里翻出一部手机，他试了几根手指，顺利解锁了手机。
阴冷的黑云近在头顶，一声惊雷震耳欲聋，浪涛凶狠地抓挠两具尸体。
“雨要来了，你得快点。雨水会影响免疫系统造影，你懂的。”99一边刷着男生的手机，一边漫不经心提醒道。
S-3有样学样复制了那名女死者，把银核藏入了肚脐。
99从女子兜里搜刮出一台手机，屏幕裂了道缝，“还能用，接着。”99转头将手机抛了过去。
啪！
S-3像拍了只蚊子，用双掌夹住飞来的手机。99一怔，对面的她如同礁石上的女子复活了一样，只是肤色苍白，而且寸丝未挂。
99呆滞了一秒，立刻扭头回避又清了清嗓。“咳咳，从此刻起，叫我温蓝，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哥。”
异父，异母，亲哥。S-3不疑有他乖乖记住。
99进入教学模式，说道：“你叫温橙，是我的妹妹。手机可以快速了解一个人。”
“里面的内容，你用最短的时间了解一遍，不清楚的地方先倒背如流。”
“最后，忘记你是天外来物，爱你的身体，如同爱你自己一样。”
“最后的最后，作为你的哥哥！我命令你！以后不能这样随便给别人看自己的身体，包括我在内，知道了吗？”温蓝清清嗓，特地加重了语气。
“知道了。”S-3低声复读，“我叫温橙。温橙是我的名字。”
99严格提醒道：“你的声音不对。聊天记录和社交平台都能找到这女孩的语音，声音和语调要特别用心去模仿。”
99点开男死者的一段语音，对在耳边仔细聆听，反复默诵了几遍。他蹲到女死者身边，拎起她的上衣拉链，迟疑片刻没有马上拉下。
“这事儿，还是得你自己来......”
他的声音已经与刚才手机里的男声一样，完全听不出区别。
好厉害啊。S-3默默佩服，接着脱下了女死者的衣服钻进崖洞，换好衣服，随意整理了凌乱的头发，用面容解锁了手机，盘腿在隧洞里，适应地球生活从一台智能手机开始。
最大的障碍其实是语言和背景，温橙不能完全理解一些句子的意思，好多文字长得很像，一些词语读音容易混淆，目前只能靠死记硬背。
“我叫温橙，和同学们来岭海跨年团建。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元旦放假3天......”
元旦是啥意思？
当思维聚焦在「元旦」两个字，银核自动检索出相关释义。温橙归纳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的居民为庆祝这颗星球绕恒星公转一周设立的重要节日。
外面噼里啪啦一阵躁动，听声音不是打雷。
温橙从洞穴探出头，雨并没有下来，城市上空绽放着花火，五彩斑斓的瞬息映入眼帘。
好美啊！温橙想找温蓝分享此刻的心情，却发现礁石上的尸体失踪了，温蓝也不见了。
“99？”
温橙叫着他原来的名字。
“温蓝？”
他不会是在考我吧？
“温蓝！”
温橙一遍遍呼喊，奔跑张望，遍寻了个半个海滩，只找到了叠在岸边的衣服，沙滩上只发现自己的脚印。
温蓝哪去了？
一个人影骤身跃出海面，是他。温蓝扒扶着礁石上岸，嘴唇被冻得发紫，入夜的海水肯定异常冰冷，把他呛得一直咳嗽。
“温蓝！”温橙欣喜若狂朝他跑去，不忘指着天空的花火傻乐道，“你看上面！”
“你不要过来啊！”温蓝半蹲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背过身。
怎么这么凶啊？温橙不悦但还是听话转了过去。
温蓝：“如果一个男人啥也不穿这样对着你，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正常反应都是立即跑走，要保持基本的羞耻！”
“哦......知道了。”温橙抿着嘴。
说教结束，温蓝披着上衣服进了崖洞。
“什么是羞耻？”温橙背靠洞口问道。
温蓝探出头，双手遮住眼睛，“像这样咳咳咳......”他夹了一嗓，“滚！你个臭流氓！”破音了。
温橙“噗嗤”笑出声，“你刚才去海里干什么？”
“我把他们藏到海底了。”
雨一滴，两滴，无数滴，稀稀落落从天而下。
“那我们接下来呢？”温橙双手护头躲进洞里。
倾盆冷冽的雨水瞬间模糊了二人的视野，99穿好校服拉上拉链，整理着领子，思考了一会儿。“等小长假结束，一起回学校吧，现在我饿得能吃人。”
“嗯。”温橙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