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神殿,晦暗不明。

    白郃捏着手里的珠宝耳饰走到一处临池的凉亭。

    昆仑已入寒冬,池面上结了层薄冰,他垂眸望去,弯腰用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稀薄的冰面敲开个口子。

    没一会,水底的锦鲤全都鼓着鳃朝此处游来,但他又恶劣地施法将开口重新凝结成冰,如此来往,锦鲤们纷纷翻肚,他也觉得失了兴志。

    白郃起身将目光投放到凉亭边的红梅树上,那里落了一地妍丽的花瓣像极了活人被割喉而喷洒出的鲜血,他垂下霜睫,手指敲打着木质栅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抬起头来,倚靠在巍峨壮丽雪山边的庭院里,唐突地飞出一只灵蝶,其翅携着金光,宛转如晨起曦光,在行廊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漂亮极了。

    是炼虚宗眷养的传信灵兽虚空蝶。

    来找他的?

    多新鲜。

    虚空蝶这种能以消耗生命为代价穿透各种灵器、阵法为眷养者送出秘信的灵兽格外难养活,它们的生命脆薄如纸,转瞬即逝,偏偏需要饲养的时间长到令人窒息。

    这些年传音符玉流通后,他几乎没见有人用过。

    白郃无声地看着虚空蝶乖巧地降落到他衣袖处,金翅收敛闭合,俯身温驯的将眷养者的密音传递给他。

    凉亭里漂亮青年被虚空蝶传音的内容摄去片刻心神,接着唇角勾起一抹十足讥讽的笑容。

    炼虚宗的人可真有趣。

    明知道自家仙君到了叛逆期,眼下爱个女人爱得疯魔,却还许下大片辖土矿脉——要他替他们杀了那个女人。

    他心里嗤笑,法子笨,人又蠢,让他一丝想做的兴志都没有。

    虚空蝶在最后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天地之间——无迹无痕,仿佛一切如同虚空美梦,黄粱一场。

    没时间感叹多余。

    他的思绪骤然被虚空蝶所传递的最后一份信息炸断。

    [你想知道当初在不落崖那伙人的下落吗?]

    短短片刻,白郃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

    炼虚宗的人怎么知道他要找人的消息?

    仪晟可没那么蠢到出卖他去拉拢一个炼虚宗长老。

    白郃沉了眸子,像是想起什么,唇边的讥诮顿时敛住。

    他重新抬头望向那座华丽精美的大殿陷入一阵深思中。

    杀一个灵脉被封的废人固然简单,但以现在傅春流对那个女人的重视程度来看。

    杀了她,自己怕是得过上日夜被追杀的日子。

    被那么一条疯狗盯上,未来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的。

    但蛰伏在他灵府深处的异火火灵却显得格外亢奋,它似乎有意渗透进他的思维中,无声的鼓舞着让他去接下这件任务。

    白郃知道异火火灵在引诱他,实际上他也上钩了,而且几乎是主动的、以一种不可思议速度的立马同意了它的想法!

    熊熊异火里倒映出青年漂亮的眉目,“他”的声音带足了蛊惑的意味,清晰地落在白郃心头。

    [你不想知道她的消息吗?]

    [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来找过你。]

    [她会忘了你的!白郃]

    [尽管你们曾经那么亲密……]

    [白郃,你会去做的对吗?这样你就能找到当年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教训她、告诫她以后不要在离开自己!]

    [然后你会将心剥出来告诉她,你对她的心意,你们会永远在一起!谁让…当初是她救了你!又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

    [只要你听我的,杀了殿中那个碍事的人]

    [不会有事的,炼虚宗的人不会让傅春流和你完全翻脸的,世家和宗门几千年的利益交情是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帮他们的忙罢了]

    白郃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利弊,脑子被繁众的思绪压得有些发麻,几乎顾及不上别的,青年手指深陷进掌心里,直到刺出血痕,鲜明的痛感逼迫大脑重新冷静下来归于正常。

    他压下心头的躁动,原本隽秀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闭上眼,长睫轻颤,异火火灵被他从灵府里暂时剥离出来,他无视血肉被灼烧的痛感,用手指捏住它的命脉。

    青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终年讥讽的浅色瞳孔里闪烁着少有的愤怒。

    白郃讥笑道:“就凭你这畜生也配教我做事?”

    异火火灵猝然间被他掐得火光大灭,身体无端的虚弱促使着它尖叫发狂。

    [疯子,你这个死疯子,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恼羞成怒了?]

    [你这个废物,倒是听她的话了,你看她来找过你吗?你到底为什么不听我的,废物!废物!你为什么找不到她!白郃你这个废物。]

    然而另一端,东兰瀛贴在耳边的回音珠突然传来青年一句破防的声音,把她从困顿中吓醒。

    他和在和谁说话?

    对她有影响吗?

    四周一片寂静,她坐在墙角里,没有说话,素白的手指却不自觉的收拢攥紧。

    她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

    东兰瀛手脚冷得发麻,她望了望头顶的横梁,又偷偷从屏风外探出个头,迅速观察每一处能让人容身躲藏的地方。

    然而并没有。

    偌大的寝殿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供她藏身不被人发现的地方,看来看去甚至还没她现在躲着的地方隐蔽。

    如果对方要对她出手。

    躲又什么用呢?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难免心情低落。

    东兰瀛不想放任自己失落,她开始靠在被屏风遮挡住的墙角里数羊。

    一只羊,咩

    两只羊,咩咩

    三只羊,咩咩咩

    ……

    数着数着,她又觉得自己好笑,但所幸心里的不安感淡了下去。

    殿外,白郃将异火火灵掐了个半死后,他伸手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血,瓷白的脸上露出了个纯真友善的笑容。

    他踏着愉快的脚步,顺着漫漫长廊走回到不久前被他护着的瑶台殿门口。

    世事无常呢。

    他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平静地注视着身前这座异常华美的宫殿,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青年的神情染上点疯靡之色,连呼吸都显得隐隐有些不太平稳。

    他也不想的,可命远偏偏就是如此。

    也不知道这种被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出来的美人在他的异火里燃烧和那些刀口舔血的人有什么不同。

    总归不会太失望。

    白郃抬脚越过地上无数的蛇兽刺客的尸体,顺着雕花围栏朝山底下看去,那里的仙山侍卫与另一波刺客已经撕杀到了水深火热的阶段,眼下他们自顾不暇,没人能拦他。

    青年的手指把玩着青玉竹箫,另一只手指间窜出大朵大朵墨色的火焰,他的脚步声不加掩饰,几乎是明目张胆顺着回音珠传到她耳中。

    数羊声被打断,东兰瀛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

    刺客不是被他杀光了吗?

    他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扯着苍白的唇角对着手心里的回音珠的不耐烦地喊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傅春流藏了你三年,没怎么出过这座宫殿吧?真是可怜呢,你自己打开这座宫门,我让你解脱些,怎么样?”

    东兰瀛听着青年似有似无的讥讽,猛得将回音珠扔到一边。

    鬼知道你说的什么解脱些,她才不相信!

    瑶台殿被好歹傅春流设了阵法,又隔音又隔神识偷窥,没有特殊的玉牌甚至都不能自由的进出,总能再拦一会儿的,她想。

    殿外白郃等了会,见没有动静,也没意外。

    他还在思考炼虚宗到底在顾虑什么,为什么非要杀了这个女人不可?

    难道他们在害怕没准哪一天傅春流被那女人哄着哄着迷了心神,离开昆仑,到时候反咬他们一口?

    多么荒谬的想法。

    但总有人想为这些想法买单。

    他望着身侧以浓厚灵力勾勒出的天地契约,它只等着双方达成所愿便作和风散去。

    青年蹙了下眉,幽冥的异火自他手指间燃起,宛如毒蛇般在地上残留的尸体上攀爬,流窜到整个瑶台殿上,缓慢又细致的构造延伸成一张天罗地网。

    异火自琉璃宫顶滑落到水龙檐角,一点点吞蚀着整个瑶台宫,以一种包容的,无可抗拒的姿态捕捉寻找着殿内唯一的猎物。

    火焰缓缓渗入殿内,像屋檐边掉落的水滴,一簇簇无声无息滑落在精致秀丽的大殿内。

    东兰瀛看着不远处突然渗出的墨色火焰在地面上忽闪忽跳,似乎下一瞬就要熄灭下去的样子。

    这……几乎让人错以为它是什么无辜无害的存在!

    她听见自己胸膛中心脏跳动声,身体泛起焦麻感让她有些崩溃。

    以前看过的画本不总说被名门仙君囚禁的漂亮女人注定手拿女主角剧本吗?

    怎么轮到她就是女囚犯啊!

    她知道刚才破防发疯的青年是谁——昆仑刑司主白郃。

    昆仑最年轻的刑司主,也是万年世族白家血脉之力最强劲的那一位。

    她还听说白郃所传承到那株异火最是喜欢焚烧生灵的身躯并蚕食其魂魄再摄取被焚烧者生平的一切记忆。

    而随着异火吞噬掉的魂魄越多,火焰颜色便越深沉,甚至还能令火种生出灵智!

    东兰瀛透过屏风看着不远处几乎要浓郁成墨的妖异火焰,心中倒吸一口冷气。

    巨大的危机降临,东兰瀛猛得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屏风,纵身向前一越,身上的法器挡住向她袭来的火焰,然后转瞬化为灰烬,腾出时间让她有机会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但多年不常运动的身体在此时显得更外生疏僵硬。

    不知道被地上什么东西一绊,她的额头促不急防间撞到另一侧的梳妆台的尖角,伤口立马红肿起来。

    东兰瀛来不及捂着额头迅速起身,身上的狐裘太过笨重被她扔到一旁,她想往另一个地方逃去。

    但再抬眼望去已是无路可走,屏风,珠帘,木柜,床榻……没有一处不落满了如蚌珠大小的墨色火焰!

    四方梁顶上的火焰如流星坠落,在干净的铜镜中倒映出骇人的火光。

    它们像是有灵一样,逐渐汇聚起来,将她包围,那股炙热之感刺激得东兰瀛的神魂都在颤栗。

    她眼中异火降世,纷至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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