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三年，朝中两位大臣，反了。
哭号挣扎，无尽的屠戮，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下显得尤为可怖。郑妍坐在寒凉似水的大殿里，努力不去听，努力不去在意。
她用指尖一寸寸抚过龙椅上的古拙纹理，渐渐地，这些曲折蜿蜒仿佛幻化成一轮孤月照彻下的山川与旷野，一大一小的身影就在这山前月下，拼死逃亡。
而身后，是他们回不去的故城。
远处传来沉重且纷乱的兵甲碰撞声，郑妍慢慢从虚境里抽身，凤眸微抬间，便有人带着一众叛军闯了进来。
她察觉为首的其中一人扫视了一番大殿，初时存有一丝疑虑，后来像是想通般，恶狠狠看向郑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妖女。”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张谨义。
本应该待在皇宫任人宰割的小皇帝郑安，却被提前逃出了宫去，而那个预知他们计划的人此刻正端坐在大殿之上，眉眼唇边尽是嘲讽之色，这让张谨义无法忍受，甚至想毫不留情地将她射杀于此。
郑妍用眼神与下方势力无声对峙良久，随即讽笑道：“张大人，你我二人斗了这么久，本公主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
“不如，您再猜猜，玉玺现下又在何处？”
必定是随着小皇帝一起流落在外了。
张谨义即刻夺过身后士兵的弓箭，欲将手中木箭和他心中的怒火一同射出，而在他一旁的徐尧却十分冷静，制止道：“张大人且慢。”
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嗓音对郑妍下了最后的宣判：“来人，把公主请下去。”
于是很多人涌了上来，曾经万人之上的尊位，如今人人可践踏。她想，还真是可悲。
郑妍知道，她难逃此劫。方才的嘲弄，不过是她作为崇安朝的珉仪公主，最后能用力维护的皇室威严。
而此刻，她心知大势已去，平静地接受了后来等待她的命运。
阶下囚，亡国女。
一夜之间，她被剥去珠翠华裳，拖入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过去白嫩的十指沾满血痕，月白的里衣也变得脏污不堪。
曾经的政敌一朝翻身，用在她身上的手段就更是狠辣无情，徐尧看她咬死不肯说出郑安去向，随手接过侍从手里的榎楚，就抽打了数十下。
郑妍被施用过拶刑的两只手早已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但她不肯趴下，亦不肯向他们低头。是以，郑妍改用双肘支地，硬生生将这顿鞭刑挺了下来。
徐尧打累了便停下来喘气，他们以为，平日一贯娇贵的公主至少会疼得掉几滴眼泪。没想到，在他们对上郑妍的双眸时，俱是一惊。
凝固的血痂几乎糊满了郑妍整张脸，她青丝散乱，有几根憔悴地搭在脸上，却并不能掩盖她眼中迸发的光亮，这光亮起初只是由几分不甘点染，后经一番千锤百炼，已然炽盛。
徐尧无端想起天水城最高的塔楼里所放置的那盏琉璃灯。他想，过去还真是小瞧了这个藏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子了。
思虑片刻，徐尧留下张谨义一人，独自带着侍从离开了。张谨义知他是默许自己报之前的口舌之争，见他走远，张谨义一抬手叫了几个衙役进来。
“公主，张某可没有徐将军那么多的耐心。若你不说，我就只好让我这些兄弟们来好好伺候伺候你了……”
郑妍闻此，先是一愣，随后不由冷斥道：“龌龊至极。”
“骂得好！”在几个壮汉身后，张谨义露出了一个愉快又恶毒的神情，“公主先前不是说你我二人斗了这么久，公主您是怎样的人，微臣该心知肚明，那微臣是怎样的人，公主如今可看清楚了？”
眼看着那些狱卒有些犹豫地朝自己走来，郑妍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坐起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却在此刻落下，直接让狱中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张大人。”
来人身姿挺拔，一身绛紫朝服气势逼人。他眸中墨色翻涌，神情间竟透着几分肃杀之意，却在张谨义看过来之时，不着痕迹地隐匿下去。
“慕琼宁，你来做甚？”
再次听到“慕琼宁”这三个字，郑妍觉得，如隔经年。哪怕脸上好似戴着一副无坚不摧的面具，此刻也有了一丝裂缝。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痛吟，却被门外之人精准捕捉，那道亦疏亦淡的视线便投向了自己。
“慕大人。”
见自己抛下的问讯无人作答，张谨义再次不满开口，只是语气已然不好。
慕琼宁照旧还是看着郑妍，薄唇轻启，这才开始理会张谨义：“微臣早些时辰去见了徐大人一面，徐大人似乎对审讯一事十分头疼。微臣也明白，公主此人油盐不进、性烈如火，是以便向大人求请了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张谨义奇了。
慕琼宁抬眸向他看去：“张大人也知道，微臣与这位公主过去还有一些渊源。如今微臣得势，她却奄奄一息，正是向她讨债的好时机。”
好家伙，又一个仇家！
“大人不如忍痛割爱，把她让给微臣。”
“好啊。”张谨义没有一丝犹豫便同意了，更像是乐见其成，“那就随丞相处置好了，只要……别整死就好。”
“张大人慢走。”
慕琼宁向张谨义的背影作揖，随后直起腰来，侧首向狱中几个早就吓傻了的狱卒飞来一记眼刀，他们便作鸟兽散了。
只是，张谨义直到走出地牢，都没有想到自己之前要做的事已经被慕琼宁打断了。
众人离去，天地间唯剩郑妍和慕琼宁二人，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直到郑妍在慕琼宁身后突然喊了声“先生”，他才背对着她开口道。
“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何就输给这种人。即便是他身边有徐尧，凭你的才智，也绝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郑妍闻言，抬头朝着那道修长身影眨了眨眼。昔日宁静淡泊、不染纤尘之人，如今却是浑身的戾气，也不知在恼谁的不争。
“可能，我运气不好？”郑妍道。
听到郑妍冥想片刻得出的结论，某人的脸都气绿了。
“呵，运气不好。”慕琼宁侧首向她看来，眸色沉沉，“我未曾见过有人时运不济，还蠢到自投罗网。”
“先生，我……”当郑妍试图向慕琼宁解释她并没有自投罗网只不过是另有筹谋的时候，她发现，她并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实很多时候，郑妍在面对她这位昔日的先生之时，都无法做到从容。似乎她一开口便能触到慕琼宁的逆鳞，而慕琼宁也从未想过要缓和一二，是以他们二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暂时无法割舍，却也无法共情”的尴尬境地。
“先生您看……”郑妍无奈之下，打算再次解释自己的举动，即使在慌乱间牵扯到了背上伤口，她也咬牙忍了。可她方解释到自己为何助郑安跑路之后，选择在大殿守株待兔之时，一只手轻柔地裹住了她的脸。
猛地，郑妍止住了接下来的所有话，她凤眸微微睁大，有些无措地看着在她面前蹲下的慕琼宁。
其实在郑妍大脑飞速运转之际，慕琼宁就已经打开牢门一步步向她走去，只是她苦于应对他的逼问，一直垂眸看着地面，根本没有在意过慕琼宁的动作。
而现下，郑妍望进慕琼宁的眼里，内中有一个面目苍白且一身狼狈的女子，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子，正如她也非常不喜欢这双墨眸的主人，因为此刻他正沉默不语，无声地端详着女子这样的一副面容。
好似在嘲笑她的无能。
与慕琼宁对视良久，郑妍唇角竟勾出一个灿灿的笑来，她眸子很亮，率先打破了寂静：“先生，您这样同情您的政敌，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一番话是在提醒他，既已选择各自的政营，便要从一而终，恪守明哲保身的道理。若是生出一两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终会害己。
“叫我先生之人是你，叫我划清界限之人亦是你，若说明智，你我二人皆五十步笑百步。可若说选择，人非草木，又岂能不念旧？”慕琼宁一边说着，一边又时刻留意着郑妍，她虽努力保持着面色无虞，但明显已经精神不济。于是，他浅笑间将话头一转，“我瞧着，公主还是不开口讲话的时候比较乖顺。”
郑妍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反应也异常迟钝，只能被动地看着慕琼宁的手从她的脸边慢慢滑向了她的脖颈，玉指合拢稍一用力，她便彻底昏死过去。
只是，在她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之前，有人将她倒下的身躯接到了温暖的怀中。郑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哭号挣扎，无尽的屠戮，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下显得尤为可怖。郑妍坐在寒凉似水的大殿里，努力不去听，努力不去在意。
她用指尖一寸寸抚过龙椅上的古拙纹理，渐渐地，这些曲折蜿蜒仿佛幻化成一轮孤月照彻下的山川与旷野，一大一小的身影就在这山前月下，拼死逃亡。
而身后，是他们回不去的故城。
远处传来沉重且纷乱的兵甲碰撞声，郑妍慢慢从虚境里抽身，凤眸微抬间，便有人带着一众叛军闯了进来。
她察觉为首的其中一人扫视了一番大殿，初时存有一丝疑虑，后来像是想通般，恶狠狠看向郑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妖女。”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张谨义。
本应该待在皇宫任人宰割的小皇帝郑安，却被提前逃出了宫去，而那个预知他们计划的人此刻正端坐在大殿之上，眉眼唇边尽是嘲讽之色，这让张谨义无法忍受，甚至想毫不留情地将她射杀于此。
郑妍用眼神与下方势力无声对峙良久，随即讽笑道：“张大人，你我二人斗了这么久，本公主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
“不如，您再猜猜，玉玺现下又在何处？”
必定是随着小皇帝一起流落在外了。
张谨义即刻夺过身后士兵的弓箭，欲将手中木箭和他心中的怒火一同射出，而在他一旁的徐尧却十分冷静，制止道：“张大人且慢。”
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嗓音对郑妍下了最后的宣判：“来人，把公主请下去。”
于是很多人涌了上来，曾经万人之上的尊位，如今人人可践踏。她想，还真是可悲。
郑妍知道，她难逃此劫。方才的嘲弄，不过是她作为崇安朝的珉仪公主，最后能用力维护的皇室威严。
而此刻，她心知大势已去，平静地接受了后来等待她的命运。
阶下囚，亡国女。
一夜之间，她被剥去珠翠华裳，拖入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过去白嫩的十指沾满血痕，月白的里衣也变得脏污不堪。
曾经的政敌一朝翻身，用在她身上的手段就更是狠辣无情，徐尧看她咬死不肯说出郑安去向，随手接过侍从手里的榎楚，就抽打了数十下。
郑妍被施用过拶刑的两只手早已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但她不肯趴下，亦不肯向他们低头。是以，郑妍改用双肘支地，硬生生将这顿鞭刑挺了下来。
徐尧打累了便停下来喘气，他们以为，平日一贯娇贵的公主至少会疼得掉几滴眼泪。没想到，在他们对上郑妍的双眸时，俱是一惊。
凝固的血痂几乎糊满了郑妍整张脸，她青丝散乱，有几根憔悴地搭在脸上，却并不能掩盖她眼中迸发的光亮，这光亮起初只是由几分不甘点染，后经一番千锤百炼，已然炽盛。
徐尧无端想起天水城最高的塔楼里所放置的那盏琉璃灯。他想，过去还真是小瞧了这个藏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子了。
思虑片刻，徐尧留下张谨义一人，独自带着侍从离开了。张谨义知他是默许自己报之前的口舌之争，见他走远，张谨义一抬手叫了几个衙役进来。
“公主，张某可没有徐将军那么多的耐心。若你不说，我就只好让我这些兄弟们来好好伺候伺候你了……”
郑妍闻此，先是一愣，随后不由冷斥道：“龌龊至极。”
“骂得好！”在几个壮汉身后，张谨义露出了一个愉快又恶毒的神情，“公主先前不是说你我二人斗了这么久，公主您是怎样的人，微臣该心知肚明，那微臣是怎样的人，公主如今可看清楚了？”
眼看着那些狱卒有些犹豫地朝自己走来，郑妍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坐起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却在此刻落下，直接让狱中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张大人。”
来人身姿挺拔，一身绛紫朝服气势逼人。他眸中墨色翻涌，神情间竟透着几分肃杀之意，却在张谨义看过来之时，不着痕迹地隐匿下去。
“慕琼宁，你来做甚？”
再次听到“慕琼宁”这三个字，郑妍觉得，如隔经年。哪怕脸上好似戴着一副无坚不摧的面具，此刻也有了一丝裂缝。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痛吟，却被门外之人精准捕捉，那道亦疏亦淡的视线便投向了自己。
“慕大人。”
见自己抛下的问讯无人作答，张谨义再次不满开口，只是语气已然不好。
慕琼宁照旧还是看着郑妍，薄唇轻启，这才开始理会张谨义：“微臣早些时辰去见了徐大人一面，徐大人似乎对审讯一事十分头疼。微臣也明白，公主此人油盐不进、性烈如火，是以便向大人求请了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张谨义奇了。
慕琼宁抬眸向他看去：“张大人也知道，微臣与这位公主过去还有一些渊源。如今微臣得势，她却奄奄一息，正是向她讨债的好时机。”
好家伙，又一个仇家！
“大人不如忍痛割爱，把她让给微臣。”
“好啊。”张谨义没有一丝犹豫便同意了，更像是乐见其成，“那就随丞相处置好了，只要……别整死就好。”
“张大人慢走。”
慕琼宁向张谨义的背影作揖，随后直起腰来，侧首向狱中几个早就吓傻了的狱卒飞来一记眼刀，他们便作鸟兽散了。
只是，张谨义直到走出地牢，都没有想到自己之前要做的事已经被慕琼宁打断了。
众人离去，天地间唯剩郑妍和慕琼宁二人，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直到郑妍在慕琼宁身后突然喊了声“先生”，他才背对着她开口道。
“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何就输给这种人。即便是他身边有徐尧，凭你的才智，也绝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郑妍闻言，抬头朝着那道修长身影眨了眨眼。昔日宁静淡泊、不染纤尘之人，如今却是浑身的戾气，也不知在恼谁的不争。
“可能，我运气不好？”郑妍道。
听到郑妍冥想片刻得出的结论，某人的脸都气绿了。
“呵，运气不好。”慕琼宁侧首向她看来，眸色沉沉，“我未曾见过有人时运不济，还蠢到自投罗网。”
“先生，我……”当郑妍试图向慕琼宁解释她并没有自投罗网只不过是另有筹谋的时候，她发现，她并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实很多时候，郑妍在面对她这位昔日的先生之时，都无法做到从容。似乎她一开口便能触到慕琼宁的逆鳞，而慕琼宁也从未想过要缓和一二，是以他们二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暂时无法割舍，却也无法共情”的尴尬境地。
“先生您看……”郑妍无奈之下，打算再次解释自己的举动，即使在慌乱间牵扯到了背上伤口，她也咬牙忍了。可她方解释到自己为何助郑安跑路之后，选择在大殿守株待兔之时，一只手轻柔地裹住了她的脸。
猛地，郑妍止住了接下来的所有话，她凤眸微微睁大，有些无措地看着在她面前蹲下的慕琼宁。
其实在郑妍大脑飞速运转之际，慕琼宁就已经打开牢门一步步向她走去，只是她苦于应对他的逼问，一直垂眸看着地面，根本没有在意过慕琼宁的动作。
而现下，郑妍望进慕琼宁的眼里，内中有一个面目苍白且一身狼狈的女子，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子，正如她也非常不喜欢这双墨眸的主人，因为此刻他正沉默不语，无声地端详着女子这样的一副面容。
好似在嘲笑她的无能。
与慕琼宁对视良久，郑妍唇角竟勾出一个灿灿的笑来，她眸子很亮，率先打破了寂静：“先生，您这样同情您的政敌，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一番话是在提醒他，既已选择各自的政营，便要从一而终，恪守明哲保身的道理。若是生出一两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终会害己。
“叫我先生之人是你，叫我划清界限之人亦是你，若说明智，你我二人皆五十步笑百步。可若说选择，人非草木，又岂能不念旧？”慕琼宁一边说着，一边又时刻留意着郑妍，她虽努力保持着面色无虞，但明显已经精神不济。于是，他浅笑间将话头一转，“我瞧着，公主还是不开口讲话的时候比较乖顺。”
郑妍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反应也异常迟钝，只能被动地看着慕琼宁的手从她的脸边慢慢滑向了她的脖颈，玉指合拢稍一用力，她便彻底昏死过去。
只是，在她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之前，有人将她倒下的身躯接到了温暖的怀中。郑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