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郑妍做珉仪公主的第一年,壮志凌云求贤若渴,甚至在同年,下达了一个让世人惊掉下巴的决议——

    让女子参加科举,优秀者入朝为官。

    诚然,有不少圣贤曾讲过,凡事要勇于尝试,万一效果绝佳呢?可满朝的文武左顾右盼,未有人见过圣贤,也未有人觉得此次壮举值得勇于尝试,他们始终都坚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至理名言,其反对言论之激烈,可想而知。

    郑妍不信这个邪,大摇大摆从宫外回来,当即叫小皇帝郑安听从了她的提议,乖乖下旨,让这道旨意穿越万水千山,传到了每个百姓的家中。

    万事开头难。郑妍和朝中反对之人斗了整整三年,三年后,崇安第一女状元总算是应运而生。

    “抗争成功了又如何?不过短短五月,你这位由她一手钦定的女状元在朝中还不是毫无立足之地,硬生生被人打了下台。”

    郑妍:“?”

    彼时的郑妍不知自己在何处,身上灼痛与不适交加,迫使她只能一遍遍去回溯过往。梦回她最肆意张扬的三年,梦回她与慕琼宁最默契无间的三年,或许这样,她才会忘记,如今贤才凋零,崇安山河早已岌岌可危。

    幸运的是,不必自己去反驳,有人替她接过话头,坚定开口了。

    “至少,公主凭自己的努力,为我们这些不满平凡一生的女子争取了机会。至少,我们在历经三年的斗争后,曾站在了同一个位置。”

    郑妍清楚地听到,门外大放厥词者似乎是先前跟在郑安身边的御医,叫王艾。为她伸张正义的女子,则是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崇安第一女状元,谭思一。

    郑妍听完谭思一的怼言,忍不住在心底为她竖起大拇指。

    好样的。

    只听王艾在门外疑似冷哼一声,随后篾然道:“谭姑娘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过奖了。”

    “治便治,不治滚。”

    令门内门外的人都没想到的是,慕琼宁用一种近乎简单粗暴的语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而显然,此话是讲给嘲讽谭思一之人听的,谭思一尽管一开始有些诧异,后来也微微抬高点下巴,找到了点被人撑腰的感觉。

    郑妍挣开眼,心道:他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差了?

    门外的慕琼宁可不管郑妍怎么想,甚至都没给郑妍反应的时间,直接推门而入,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郑妍:“……”

    慕琼宁:“……”

    他们二人默然相视了片刻,却是慕琼宁率先偏了视线,他先是留意了郑妍放在锦被外裹满棉布的手,看到郑妍在谭思一的帮助下,上半身靠在床头之后,才转身对房门外有些瑟缩的人道:“且先进来诊断,旁的事本官稍后再同你说道。”

    王艾忙快步走了进来,直到站在床侧,也不敢挺直腰身。

    王艾过去在郑安身边深得重用,某次,郑安批奏章批得头疼,传唤他来,恰好郑妍也在,一袭华裳如芙蓉出水,抬眼看他一眼,起身欲走。却不忘提醒郑安将“女子可以同等参加科举”的旨意尽快发出。他记得他的主子当时用一种很愉快的语气应下,却在郑妍转身后,神色变得若有所思。

    哪怕精湛的话术并不能让他的医术有所精进,但为了更好地在宫内生存下去,不被那些个新人旧人踩着上位,他开始媚主。

    王艾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发现郑安其实并不认可郑妍的想法,却迫于某种势力的威压,选择了隐忍。后来,他时不时会在郑安叫他发表看法之时,极言女子入朝为官的不便,他虽看不出郑安是否真的开心颜了,但随着郑安对他的赏赐越来越多,王艾觉得,有些事不言而喻。渐渐地,这种想法潜移默化地使他对女子亦产生偏见,今日碰到谭思一之后,便忍不住嘲讽一番。

    慕琼宁不知何时退出了房间。郑妍看着面前为她诊断之人,暗想此人怕是早在徐张二人逼宫前,就已知晓郑安的命运,故而选择逃出宫去,趁乱回了市井去,不想,却好巧不巧被暗中替郑妍找寻民间大夫的谭思一寻了个正着,被迫来给她整治。

    郑妍忽地想起郑安,约摸他也该到了。

    发鸠山,合庄。

    当郑安看到这个村落的名字时,已经是他风餐露宿的第五天。在这五天内,他第一次体会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窘迫。

    同他一起逃亡的,还有言归。他本是慕琼宁的好友,后来却与郑妍的关系变得越发亲厚起来。郑安有时候其实想不明白,他的这个小姑姑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可以让那么多的人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苦笑一声,他低头欲迈出一条腿,不可思议的,他竟和一只公鸡对上了视线。

    郑安:“……”

    那只鸡并不害怕生人,生得翠绿,尾巴处的毛色却有些黯淡,隐约还可看见残缺的部分。郑安刚想凑近仔细看看,一只女子的手猛地贴合着鸡尾巴上的残缺处将鸡揪了起来。这下郑安算是搞懂它那里是怎么回事了。

    女子淡定地看着那只鸡从自己手中扑腾跳下,也不去管它,接着又同样淡定地看向对面之人。待她看清来人以后,却突然不淡定。

    “您、您是……”女子说到一半,像是惊觉到什么,立刻不接着说了。她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叫郑安在她前面走。

    郑安只是迟疑片刻,几乎本能地就相信了那女子,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在推动他,直到多年后,他也只能无奈感叹一句“命中注定”。

    他们回到一间乡野小屋,女子告诉郑安她叫“言小妹”,言归是她的远方堂哥。言归曾叮嘱过言小妹,若遇到一个年纪不大的贵公子且一身狼狈,不要声张,切记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他。然后把他带回家,不论是谁打听都不能说出他在此处。

    言小妹和言归的关系原本没那么亲近,毕竟言小妹的父亲言回已是扬州言家旁支的旁支。扬州言家世代钻研医药,是仅次于杭州谭家的“江南世家”之一,就像其他钟鸣鼎食之家一样,言家每年也会将散落在四处的子孙后代聚集在一块,然后举行盛大的宴席。只不过言家与别家最大的区别在于,盛宴之上,言家不是赏舞听曲,而是进行医术探讨。

    当别家正在飞花令的时候,言家却在“唱药单”。什么“雪参鹿茸银耳羹、补气益血功效足”“豆蔻白芷半枫荷、健脾消肿可祛湿”,随便挑一个言家人出来都耳熟能详。

    其中,言归、言小妹更是小辈当中才智最为出众者。于是言家长辈对言小妹给予了深切厚望,认为她日后一定能够像言归一样,年少成名,甚至名动天水城。

    某次盛宴,言小妹在长辈的热烈讨论中,低着头不执一语,等到赞声渐停,她却突然平静且坚定道:“我,不想学医。”

    当时抬手欲饮的言归,在众人陷入尴尬之际,缓缓放下杯盏,向众人道:“小姑娘没见过外间的风景,还不懂事。过段时间我会去天水城帮一个友人的忙,便让她跟着我吧。想必会让她改变主意。”

    言小妹没想过自己这个光彩夺目又与她血亲关系淡薄的堂哥愿意帮自己说话。因此当她背着诸位长辈替她收拾出来的包裹,站在即将远行的言归身侧时,她还有点迷茫。

    眼看着快离别父母、驶出扬州,言小妹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长着一张嘴。可她还未曾开口,言归便像未卜先知一般,淡笑道:“你不必紧张。在宴席上叫你跟着我,不过是权宜之计。

    “言家行医,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可以得到多少赞誉,天赋高也并非只有从医一条路可以走。你若是有自己的追求,那便去实现。听闻你的家乡在合庄,我去天水城倒也顺路,你的父母我已经安排了马车,明日启程,你不必担忧。

    “今日,你我便暂时同行吧。”

    他们在之后的车程中,对彼此的了解逐渐加深,言归也越发欣赏言小妹的见识。直到后来,徐张二人蠢蠢欲动,郑妍同言归商讨郑安的避难之处,言归很快就想到了她,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场景。

    “听哥哥说,您家中遭逢变故,有歹人在搜寻您的踪迹。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您不嫌弃的话,就暂住在此处吧 。您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您的行踪的。”

    木桌掩盖之处,有人紧了紧放在膝上的拳头,随后才面不改色地开口:“叨扰了。”

    他没有太多接触过女子,一方面是郑妍觉得郑安年纪尚小,所以她并没有打算替他张罗后宫;另一方面是郑安一门心思想要继承好先帝留给他的江山,亦对开设后宫之事兴致索然。

    郑妍在郑安出发前只告诉过他来合庄,却没说是去一个小姑娘的家里。兵荒马乱下,堂堂九五之尊就这么颇无章法地住进了言小妹的家中。

    而郑妍这里亦发生一点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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