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秋意渐浓,渐至尾声。

    早晨一场霜华悄然而至,天亮时世界仿佛被裹上了一层银白的薄纱,扬州的一处院子里的草尖尖都凝着霜,旁边大树掉落下几片枯叶,在瑟瑟寒风中打着旋儿飘落。

    沉珂被隔壁的犬吠吵醒,此刻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并不太想起来。等到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消散,她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拿起枕头下一张帕子系在了脸上,才算是起床了。

    “小娘子,今日醒这么早啊,等会有人来看诊吗?”

    沉珂刚刚打开院子大门,邻居王大婶便探出个头来,往屋里的方向张望了一圈,脸上闪过一丝好奇,砸吧着嘴唇道,“昨夜我家狗叫个不停,我便起来去看了一圈,只怕是有歹人过来想要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娘子昨夜可听到动静了?”

    沉珂抻了抻脖子舒展身体,又淡淡笑道:“昨夜睡熟了,不曾听到,婶子放心,我屋里门锁好了的。”

    一如既往的柔柔的语气,她面上系着块帕子,并看不清眼睛下面的五官,但是透过那双弯弯的笑眼和洁白如玉的脸蛋,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清丽的美人儿。

    微风不经意间吹起帕子一角,险些将它掀起来,沉珂立马伸手捂住了。

    王大婶一时间呆呆的愣了神,心里懊悔道只差一点她就能看清了,方才的匆匆一瞥她只看见沉珂帕子下面藏着的肌肤也是白得发光,当真是细皮嫩肉。

    扬州郊区的院子宁静又怡然,午后一群婶子坐在一起话着家常。

    算不上很高的院墙堪堪挡住屋里的光景,谈话声一字不落地飘到了沉珂院子里。

    有好奇的妇人好奇地问王婶子:“天爷,隔壁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那身段模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年纪轻轻的正是最好的时候,怎么跑到我们这偏远的乡下来当个行医的娘子?”

    王婶子磕着瓜子,往沉珂住的那边瞧了一眼,见那边十分的安静,才放下心来,清了清嗓子说道:“悄悄和你们说一句,你们可别瞎传出去。”

    “我家隔壁那屋子不是空了许久吗?三月前有一日突然听说有位财大气粗的少爷买了下来,半分价也没有还不说,还置办了许多东西过来。”

    周围一圈人纷纷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听着。

    王婶子继续说道:“起初我还以为小娘子是不是那位少爷的相好的,也许是家里不允许或者是什么缘故,才把人安置到了这里。”

    “后来呢?”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只是她都住了这么久了,再也没见有人来探望过,也就不见后续了。”王婶子有些失望。

    “啧,小娘子真可怜,不会是被抛弃了吧?这都三个月过去了,要是来接人早就接回去了。”

    隔壁院子里沉珂手上翻着草药的动作一顿,面上并未起波澜,只轻轻摇了摇头,便又专注于手中的药草。

    趁着冬天来临之前,她要将这些晒好的草药贮存。晚些时候,她打算等这些婶子们聊完再去把院子清扫一遍。

    半晌后沉珂回到了屋里,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捧了本医书静静坐在窗前。

    自古都说秋日寂寥,此刻她孤身处在郊区的一处小小院落,看着不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听着风声当中隐隐夹杂着几声寒鸦啼叫,却感到十分的自在。

    时间倒是流逝得飞快,若不是王婶子她们提起,沉珂都快要忘记自己来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月的光阴了。

    从夏日的残暑过来,一转眼便要入冬了,想到这里沉珂起身走到衣柜,从深处的匣子里掏出一包银子来,那日周池彦送她过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她都没有机会还给他。

    思绪渐渐地倒退,回到了三月前那一日。

    仿佛乘着一只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浮沉,沉珂在颠簸中醒来。脖颈还隐约有酸痛的感觉,她伸手摸了摸舒缓上头的不适,睁眼间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马车当中。

    这是才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见她幽幽转醒,周池彦松了口气,端上一杯茶。

    “阿珂你醒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沉珂端着身子坐起来,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不知自己怎么会同他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她不是应该在从侯府跑出来的路上吗?

    见沉珂非但没接话,反而倒是视他如洪水猛兽般,挪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眼底的防备只差满溢出来,周池彦心里叹了口气。

    沉珂问道:“这是哪里?”

    沉珂抬臂想要拨开珠帘,看看外面的境况,立马被周池彦制止:“二小姐,我们在出京的路上,外面人多眼杂,还是不要露面了。”

    怎么会?出京?

    沉珂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抬脚就想要叫停外面的车夫:“放我下去,周池彦,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池彦捏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挣扎:“你想去哪里,你可知道,沉家如今已经被抄家了!沉二小姐也已经在一场火灾中殒命了,你要回京都?你回哪里去?”

    沉珂吃痛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周池彦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想到了长姐那日让她做的事情,那沉家这是谋逆失败了吗?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眼见她眼底的异样,周池彦缓下声音,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徐徐道来了。

    沉珂一点点安静下来,只见沉珂似乎对沉家现在的遭遇并不意外,反倒问他:“殿下还活着……”

    周池彦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满心满眼只有她那个病弱的夫君,就这么喜欢吗?他眼底幽深,突然避重就轻道:“他倒是春风得意,不仅救驾有功升了官,陛下听说了他丧妻之后还要为他重新赐婚,真是令我等羡慕。”

    沉珂眨了眨眼睛,默默消化着周池彦的话。

    丧妻?那她是谁?

    脑中天旋地转,一阵剧烈的头疼如汹涌的波涛般袭来,沉珂就这么晕了过去,等到她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而周池彦早就离开了,匆匆地好似没有来过。

    这里十分的偏远,沉珂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想要回京都,后来确实也千辛万苦回去了一趟,等到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一路上风餐露宿,让她看起来有点狼狈,她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首饰典当了为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简单梳洗后来到了街上。

    一切似乎和她离去的时候别无二致,京都还是照样的繁华热闹。

    沉珂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可她已经没有了定所,像是一个孤魂只能到处游荡,以往熟悉的地方,此刻她却如此格格不入。

    沉家果不其然已经被查封,连带着在京都的铺子也贴了封条。

    沉珂听说沉家人即将被流放,想借着流放的日子见家人最后一面。

    她明白,现在沉家这样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只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多少有了感情,哪怕沉家大概从未把她当作女儿,但是养育之恩她不敢忘。

    沉珂站在人群里,看着运押的士兵把人装进囚笼,往日威严的父亲,老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还有大姐、三妹,褪去光鲜的衣裳,脸色惨白看不出喜悲。

    沉珂想要踮起脚张望,没有看见洛姨娘的身影。洛姨娘那般羸弱的身子,沉珂本来就担心她受不了长途劳累,眼下没有看见更是心慌。

    直到听见路人议论:“好像他们沉家应该还有个姨娘,说起来那个姨娘也是个可怜人,身份低微,好不容易有个女儿高嫁进了侯府,一把火把女儿烧死了,听说那姨娘也疯了。”

    “谁说不是呢,真是没命享福啊,若是她女儿尚在,世子说不定会顾念着情分为沉家求情。”

    旁边的女子刚叹了一句,惹来别人的白眼:“什么情分?别痴心妄想了,这又不是话本子。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侯府当差,他说是侯府里嫌弃晦气,把那位世子妃的东西全给烧了。”

    “本来就是高嫁,侯府里便不待见,世子也不喜欢,这话我只悄悄同你说,我听说那位世子妃是自焚而亡的,沉家流放,侯府巴不得同这个前亲家划清界限才好呢,还求情……”

    沉珂站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每一句,越听心越发凉下来了。她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街上,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洛姨娘不知是被关到了哪里,沉珂打听不到,她也曾想过去找芸儿她们,却又害怕给她们带来麻烦。

    沉家的二女儿,侯府的世子妃早已在大火中殒命,沉珂成了没有身份的人,还要提防着别人把她认出来的风险,最后她只能回到了周池彦置办的这处宅子里。

    也幸好此处偏僻,附近的住户也都还算好相处,沉珂凭着替人看病也能获得一些诊金,勉强也能生活下去。

    等到再攒多一点钱,沉珂想要开一个医馆治病救人,若是运气再好一些,她想再回京都一趟。

    如今再想起京都,那两个字倾诉出来时,好似成了上辈子的事儿。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也该往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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