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门,奚恒刚从堂上下了会来,眉头紧皱,一脸凝重。公房里,正有几个从街上巡逻回来的衙役准备换班,见他苦大仇深的样儿,纷纷围上来:

    郭矩:“大人,卢大人说了什么?”

    张轩:“是不是又给我们派了活儿?得,反正不是苦活就是累活。”一旁的郭矩戳了戳他腰,示意他闭嘴。

    奚恒在桌前坐下,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里,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案牍,长叹一口气:“最近蝗灾闹得厉害,邻近的几个州县,不少村子根本就是颗粒无收,农民们纷纷逃窜,已经有一些到了明州附近。就怕往后流民越来越多,咱这巡防的压力又得大不少。”

    张轩:“得,干呗,反正只有活儿见多,没有钱见多。”

    奚恒抬眼一撇他,眼神冷冽。张轩心一惊,忙挪开眼,不敢再说什么。

    张轩是张师爷的大侄子,本事不大,胆子又小,在衙门里找个不痛不痒的活儿干着,无非是混口饭吃。他不求干大事儿,只求不惹事儿,对自己的小上司没事儿也爱发发牢骚,嘴上不想把门。可他偏偏怕服了奚恒,明明他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官,可那气度就是同常人不一般,每每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吓得噤若寒蝉。

    “姜检阅上次说,自己被人跟踪这事儿,你们査得怎么样了?”奚恒开口询问。

    郭矩:“回大人,正要跟您禀报呢。今儿下午我们一路跟在姜检阅身后,终于将那两个小贼一举捉拿。”

    “两个?”奚恒疑惑地皱眉。

    “是呢,还是两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

    “是呢。”

    “还俩?”

    “没错。”

    奚恒彻底弄不明白了,他拳头抵着下巴,想了想,跳起来问道:“为首的那姑娘叫什么?”

    “她说自己叫……骁骁,对卢骁骁。”

    奚恒一口气差点堵在嗓子眼儿。卢甘棠!这个臭丫头,看来她真是皮子发痒了!

    两个时辰前,宣平街。

    “小姐……差不多得了,咱回去吧。这都跟了两天了,还能跟出个什么呀?”

    卢甘棠锁住前面那道微跛的身影,紧紧跟随。受跛脚的影响,他走路走不快,慢慢悠悠,气定神闲,人群中白衣翩翩,竟有种仙人之姿。

    “你不懂,这要多跟上几天,才能知道他每日的行迹。比如他闲暇时爱干些什么?最爱下的馆子是哪个?等等等等。”

    玉蝉:“……小姐,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她回过头,瞪着她:“这样我才能投其所好嘛,并且顺其自然地制造一个出其不意的偶遇。”

    玉蝉瘪瘪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哎哎哎,快点快点,他要进巷子里了。”卢甘棠赶紧拽着玉蝉跟上。

    两人刚拐进巷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扣住手臂,抵在墙上:“别动!”

    “哎哎哎,疼疼疼。”卢甘棠急得嗷嗷叫,她偏过头,背后是一个年轻的衙役。

    “大哥,你抓错人了吧,我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啊?”

    “少在这儿给我装蒜!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跟了姜大人两天,究竟是何居心?”

    “我……你胡说!这条街这么宽,又不是他姜遇开的,我想走哪儿走哪儿,碍着谁了吗?凭什么说我跟踪他!”

    “哦?姑娘竟然知道,在下名叫姜遇?”前方巷子口,姜遇摇着扇子,一瘸一拐地走来,漫不经心的脚步,真如仙鹤点水般轻盈。从容一立,飘逸出尘,这难言的气度,是生人勿进的清冷,却叫她越发看得呆了。

    “姑娘,你这就是分明地,有意跟从吧。”他扇子一合,笑容惊艳。

    卢甘棠瞪大个眼,直勾勾盯着他,一瞬不瞬地。姜遇望着她,微蹙了蹙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卢甘棠身子一悚,连连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遇。”众人一怔,奇怪地看着她。

    玉蝉悔恨地闭了闭眼,把头重重抵在墙上。小姐,正常人都说,“这是第一次见面”。

    卢甘棠一声哀叹,很是沮丧,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初遇,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一不开心,什么都挂在了脸上,水灵灵的眼睛里泛着委屈的光,一派天真模样。

    姜遇背着手,上下打量她。看她这穿着打扮,家世定是不俗,怎么会来做这等荒唐事?“你跟着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呀。”

    “你说不说!”郭矩压着她的手一用力,厉声喝道。

    “哎哎哎!疼!”她委屈地大叫:“我干什么了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能把他个大男人怎么样不成?无凭无据的,专来为难我做什么?”

    “呵。”姜遇一声轻笑,丹凤眼微微眯起,斜睨着她,活像只漂亮的狐狸。“你不能把我怎么着?”他走近几步,抽出她腰间的马鞭,握在手里:“我一个跛子,又手无寸铁,姑娘若是趁我不备,一条鞭子抽过来,谁知道我会遭遇什么不测?”

    “你……”卢甘棠还要争辩,姜遇脸忽而一沉,鞭子抵在她的下巴,冷冷道:“姑娘今日最好给我一个说法,否则……就别怪姜某不愿放人了。”

    卢甘棠眼睛一亮,不放人?还有这等好事?

    “小姐!你就快如实招了吧!”玉蝉看她这模样儿,生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若是最后闹到老爷那儿,自己非被骂死不可。

    姜遇把马鞭又抬了抬,唇角一勾:“小姐?大户人家的小姐,跑来跟踪一个男子,这话传出去,有辱斯文啊。”

    “那……谁叫那个人是你?我怎么忍得住不跟嘛!”她急吼吼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话一落地,空气瞬间安静。

    衙役:吃瓜了吃瓜了!

    玉蝉:只想一头撞死!

    姜遇顿住,张着嘴看着她,竟一时语塞。

    卢甘棠吞了吞口水,又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我……我是姜先生的忠实读者,我仰慕了您六年,您是我最最最崇拜的大文豪!我一直想要瞻仰您的风采,想着……可以离您近一点,哪怕能跟您说上几句话,我都很开心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给您带来了困扰,真的很抱歉。”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垂着头,像一根蔫了吧唧的茄子。

    众人 …… ……

    “就为这?你空口无凭的,谁知是不是又在胡编乱造。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卢甘棠唰地抬起头:“真的!您可以质疑我的其他所有,但不能质疑我对您的崇拜!不信……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你的每一首词,我都能倒背如流。”

    几位男子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飘飘仙舟自东来,有美一人罗裳开。霜露凝皓腕,纤足玉雪乖,华袖如飞埃。心头爱……”

    “月影寒鸦鬓,轻雾笼黛眉。胭脂褪,芙蓉清,眉心一点远山淡,无由爱意生……”

    卢甘棠一口气,背了一溜串,接连六首词,竟无一处错漏,恐就连姜遇本人,都不能一字不差地复诵出来。

    他拿着马鞭,顿时傻了眼:“你……你这……”

    “先生若再不信,我还能接着背……”

    “停停停!”姜遇连忙摆手叫停,不觉往后撤了几步:“姑娘的……姑娘的厚爱,姜某属实……受宠若惊,只是……姑娘若真心赏识在下的诗作,还请关注诗作即可。至于姜某本人……实在的乏善可陈,姑娘也没有结识的必要。还望姑娘日后,不要再行跟踪之事了。”说完恭敬地作个长揖,将马鞭递过去。

    卢甘棠心里呱一下,突然踩空了般,失落落的。她接过马鞭,小声道:“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再次向先生道个歉。”

    姜遇颔一颔首,朝郭矩和张轩作个揖:“辛苦二位了,为我这档子事儿还劳二位跑一趟,真是叫您见笑了。”两个人嘿嘿笑着,回着客气客气。

    姜遇瞟一眼卢甘棠,没说什么,转头径直离去。

    卢甘棠望着他的身影,轻轻落落,飘飘浮浮,好像就这样,又飞回了他的天宫一般。

    先生说得对,欣赏他的诗作,便应仅止于他的诗作。但,她总觉得不甘心,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哪里不甘心。

    他说话清清淡淡,气质又总是落落寡欢,偏偏一张脸,出尘绝艳。

    姜遇,姜遇……她在心里默念着。

    *

    奚恒算着时辰,准时下了差,却见邓金胜正从外头迎面走来。

    “奚大人!”他笑着,热情地招呼。

    奚恒:“刚巡逻回来?”

    邓金胜:“是。”

    奚恒:“今日街上可有何异常?”

    邓金胜:“没有没有,一切安好,您放心。”奚恒点点头:“那就好……”

    “对了。”邓金胜忽然开口:“奚大人您……是否有一个表妹在明州?”

    奚恒皱了皱眉:“表妹……?”自己什么时候在这儿有个表妹了?

    邓金胜瞧他这模样,知有蹊跷,脸一黑,连忙又堆起笑:“无事无事,便是街上有一个泼妇,竟敢冒认是您表妹!奚大人可得注意了,别叫有心之人打着您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的。”

    “嗯……”奚恒偏过头,拧眉思索。

    “大人,没事的话……”

    “你说的那个泼……咳,那个姑娘,她是不是在恭平街卖香饮子?”

    “咦?!”邓金胜瞪大眼:“大人,您居然真认识她?”

    奚恒明白过来,眉头展开,笑意悠然:“是了,是我认识的一位姑娘。”

    “可……可她说是您……”

    “她说是我表妹?”

    “对啊!”邓金胜挣大个眼。

    奚恒略一低头,无由轻笑两声:“她……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说是表妹……倒也没错吧。”说着抬起头,郑重道:“她一个姑娘,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在街上混口饭吃也不容易。烦请你以后,多多照应着她点。”

    “哎哎!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我应该做的。您放心,以后在这恭平街上,决不让姑娘吃了亏。”邓金胜又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声应下。

    奚恒笑着点头:“那日后,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邓金胜嘿嘿笑着,目送奚恒出了院子。

    奚恒骑着马,驱着天边一抹斜阳,往恭平街去。

    太阳悬在山头,将下未下,街头巷陌,屋顶房舍,笼着一层浅浅的昏黄。行人来去穿梭,倦怠又悠闲。

    奚恒缓缓驾马,停在了街头。

    街对面的摊子上,她正收拾着桌椅,手脚灵活,笑意洋洋。

    “姑娘!”小玉儿唤她一声。

    “哎!”她回过头,轻轻一跳,双手接住小玉儿抛来地一串铜钱,“今日最后一笔进账,收工!”铜钱装入袋中,她用力一提绳,拉紧。

    钱袋子提溜在眼前,鼓鼓囊囊的,几乎快要撑破,像一颗即将开口的石榴。“噗”一声,她也笑开了,将钱袋子重重一抛,看它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快要落地时,又蹬着腿,软软下腰,手轻巧巧一捞,重新回了掌中。

    她笑了,单手又是一抛,快速转个圈,双手接住。

    她就这样,笑着,舞着,把个钱袋子抛出了十二般花样。这样欢快,这样轻巧,好似悲痛从未降临在她的生命中。

    人头攒动,车如马龙,可最后一抹夕阳,偏偏流连在了她的肩头。

    她是这样的美。

    美,奚恒只能想到这个词。就在她的一颦一笑间,却又无关乎外表。他望着她,晚霞灿烂得正好,她亦是。

    云琅舞累了,抹抹额头的汗,笑着抬起头。如织的人流中,却与马上的他,遥遥相望。他挺立在马背上,如松如兰,流光染黄了他的官袍,带来几丝暖意。人流攒动的街头,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她看呆了一瞬。

    此时此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不再是他的家奴,仿佛不过是,人潮涌动的街头,一次偶然回首的相遇。她和他,仅一街之隔。

    云琅绽出一个笑,跳着,朝他挥挥手,又举起钱袋子,得意地晃了晃。叮铃叮铃,铜钱在袋子里撞出轻响。

    奚恒嘴角扯了扯,没有带出弧度,可那俊逸的眉眼间却是分明的笑意。

    他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他想看她一直这么笑,往后余生,不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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