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恒两腿一夹马肚子,御马而来。

    他翻身下马,上前道:“老板娘,今儿生意不错啊,这么早就收摊了?”

    云琅捂着钱袋子,乐乐呵呵:“官爷您来晚了,想要喝我这饮子啊,明儿赶早。”

    奚恒牵着马,摇头笑笑,他伸出缰绳,小玉儿立刻乖觉地过来,替他牵住马。

    “我今儿过来,也不是为了喝你这一口饮子。”他一边说着,从马背上解下一幅卷轴。“来,看看。”他递过去。云琅眨眨眼,偏头看他,“这是什么?”她接过来,唰一下抖开,一幅板板正正的字映入眼帘:生意兴隆。

    “生意兴隆?!”她眼睛一亮。这是她同他说过的最想要的一幅字,本也是开玩笑的意味多,没想到……“爷居然记得!”她笑着,抬眸看过去。

    “那是自然。你不是说,最想要的就是这四个字吗?开张之日送你了,给你讨个好彩头。”

    “谢谢爷!”云琅赶紧做一个福。她兴奋地手持卷轴,望着那幅字,一笔一划的,处处透露着生涩和小心,恍若一个学步的婴孩儿,在纸上走下的字。

    他还真是没有谦虚,他这个人在文学的功底上,着实捉襟见肘。

    她咬着嘴,努力按下试图飞扬的唇角。

    奚恒瞧她这样儿,登时不自在了,“你……不许笑!”他呵止道,但着实没有什么威慑,反叫人听出几分心虚。

    “噗!”她实在绷不住:“爷,人都说,字如其名,可到了你这儿,真是怎么反着怎么来。”小玉儿牵着马,不断往这边探头,更是咯咯笑起来。

    奚恒一下沉了脸,“算了算了,你不愿要,我给拿回去……”云琅手一躲,护在了怀里:“哎,哪有送了人又要回去的?这幅字我喜欢地紧,回去啊,我就要给它挂到墙上。对了,就和姜公子的字儿挂在一起。”

    “哈哈哈。”小玉儿发出了震天爆笑,风信抬了抬马蹄,仰头一个嘶鸣。

    “嘿!你……”奚恒语塞,实在气笑了。看她用卷轴掩住脸,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像只调皮的云雀,他忽而晃了神。原来,她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

    “你呀你,今儿干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云琅渐渐收住笑,卷轴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她放下卷轴,又上前两步,低头扯了扯他袖子:“你过来。”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仿佛在人心头轻轻拨了一下。奚恒心头一跳,清清嗓子,手蹭了蹭后脖颈,跟过去。

    她倚在街边店铺的廊檐下,转过身,朝他笑道:“手伸出来。”

    “啊?”奚恒诧异,配合地伸出一只手。

    “两只。”她又笑。

    奚恒伸出两只手,并拢递过来:“做什么?”

    云琅唰地扯开钱袋口,捏着袋角,哗啦啦尽数往他手上倒。

    奚恒慌忙拢住手去接,“慢点慢点……停停停!”

    “哈哈哈!”云琅又乐了,立刻把钱袋子扶正。奚恒夹着胳膊,捧着一手的铜钱,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叫人家看见,还以你当街行贿呢。”

    云琅深深做一个福:“我为今日的狐假虎威跟爷陪个罪。”又指了指他手上的铜板:“这些,都是爷的。往后我赚多少,都归爷。”

    奚恒哧一声:“好呀,在这儿等着我呢,这是真要把我拉下水啊。”

    “哎,怎么能是拉您下水呢?这摊子原就是爷的,您就是我们的大东家。”她偏头看他笑,眼睛清亮亮的,毫不掩饰她的小心思。

    奚恒实在没法儿同她计较,“好好好,你放心,我同邓金胜交待了,他心里自有数。你快着点,把这铜钱收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跟你讨饭呢。”

    云琅更是乐疯了,她抹掉眼角的泪花,连忙把铜板往回收。

    “你说你,把自己弄这么累,每天就赚这么点钱,也能乐成这样?”奚恒手一松,忍不住问。有时候他觉着,自己府上那些大丫鬟都比她享福。

    云琅没回话,她低头把钱袋子一拉,暗暗苦笑。抬头望望街上,挤挤挨挨,一派热闹,好一副人间胜境,她是这样的喜欢。

    “对于爷来说,这样的日子或许再苦不过,可对于我,却已经足够甜了。”

    她嘴角的笑明明很甜,可那眼底深埋的苦,仿佛浸到了奚恒的舌尖。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了,一圈又一圈,缠得他喘不过气。

    “梆”一声,奚恒曲起手指,敲上她的额头。

    “你干嘛?”她捂着额头,疼得吸气。

    他看着她,眼神如水,缓缓吐出一个字:“傻!”说完,大踏步而去。

    云琅望着他的背影,揉了揉额头,忍不住轻轻抿嘴,笑了。是甜笑,是苦笑,她自己也道不清。只知道他说得对,自己是傻,傻傻地,做着这些笨重的事;偷偷地,喜欢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

    吸取了第一日的经验,云琅写了个牌子竖在摊子前,将优惠清清楚楚地写上,省去了对着街口嗷嗷叫的功夫。

    买一送一接连持续了三日,云琅人长得漂亮,饮子的味道又确独树一帜,很快地,吸引来了不少顾客,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优惠结束的第一日,人气明显又下去了,来买的人少了,小玉儿又开始着急。云琅反是笑了:“前几日那叫‘虚假繁荣’,哪可能日日都这么热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咱踏实做,不急在一时。”小玉儿点点头,每次只要姑娘一开口,她就觉得安心。

    令云琅忧心的,倒不是生意,而是日日搬木桶这个大难题。两个姑娘,别的都好说,可这男人干的体力活,再怎么强撑,也还真是替不了。

    云琅没想到,王强根能这么殷勤,日日都来帮她们搬木桶,起个大早免费干苦力活,还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是云琅常常都能感觉到,他盘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直白炽热。

    不行,这搬木桶的事儿得赶紧解决了。可是能找谁呢?

    “不如去找吉旦哥哥吧?你跟他一提,他屁颠屁颠就来了!”

    “不成不成,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外人进府。”云琅一口否定。

    “这有什么?就早上来那一趟,又不做什么的。你跟奚大人说,他准保点头答应。”

    云琅蹙着眉,只是摇头:“不可不可,我这已经够麻烦他的了,又是讨要后院、又是讨要厨房的。现在还要带个外人进府,非惹他厌烦不可。”

    小玉儿泄了气:“那不然我们怎么办?就由着那王强根天天给咱免费干苦力?无利不起早,他那样一个人,不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你说的,我当然明白。”云琅歪头想了想,有了主意。

    这日一早,又是天不亮,王强根就打着哈欠,待她们把饮子灌好,立刻倒腾着步子过来,嘿咻嘿咻把木桶搬上驴车。

    “王大哥,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云琅笑着上前道谢。

    “哪里的话,举手之劳罢了,姑娘跟我还客气什么。”他一边抬起胳膊擦汗,一边笑嘻嘻道,眼睛又在她身上不住转悠。

    云琅牵出一个笑:“云琅从小就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说着递过去一钱银子:“以后这木桶子,恐还得继续麻烦大哥。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哥笑纳。”

    “不不不!姑娘这就见外了不是,跟我还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快拿回去,拿回去!”

    “大哥若是不要,那就是嫌我这钱少了,我……”

    “哎!你这是什么话?帮你,那都是哥的心意,你这,还跟我提钱的,就糟蹋了哥一番好意不是。”

    小玉儿听这话,一阵恶寒,胃里直作呕。难为姑娘还得挂着张笑脸,同他周旋。两个人你来我往,推拉了好一阵,最终,云琅也没能让王强根收下那笔钱。

    今日赶驴车上街,云琅颇有心事,她为此事真想破了头。什么事,若是能拿钱解决,便都不叫事儿了,可那王强根,现下竟是连钱也打发不走了……哎,头疼,头疼。她坐在摊子边,发着呆。

    “老板娘,来一碗‘木樨汤’。”

    她惊得一个抬头。推车前站了两位佳人,手挽着手,巧笑倩兮,盈盈朝她看来。

    “兰烟!香雪!”她惊呼,立刻转出来相迎:“你们怎么来了?!”话毕挽上姐妹的手,把她们带到小桌前,“来来来,快坐快坐。”

    “你当我们为什么来?做了老板娘也不知会姐妹们一声,怎么,怕我们喝了你的好东西不给钱是怎的?”兰烟一入座就笑着打趣儿。香雪也是从旁笑得温和,“你别理会她。听说你支了这么个摊子,想着来看看你,给你捧捧场。”

    云琅招呼小玉儿上饮子,在她们对面坐下,“怎么?苑里的人都知道了?”

    兰烟:“那可不,都知道你在这儿龚平街口摆摊子了。”说完头挨过去,低声道:“哎,怎么回事?前儿时候姐妹们都还羡慕你呢,说你被奚大人接来府上享福了,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反叫你跑来这街上摆摊饮子?”

    “你不知道现在苑里的姐妹都怎么说,说那奚大人是个一毛不拔的,还笑你……”她顿了顿,觑她脸色,“白做了一场富贵梦。”

    小玉儿刚巧上来两碗豆蔻熟水,连忙地辩解:“那你们可真真冤枉奚大人了,这事儿啊,是我们姑娘非闹着要来干的。”话还未完,那边又来了客人,她乖觉地前去招呼,留她们姐妹仨在这儿说话。

    香雪:“这是怎么说?”兰烟也一脸奇怪地看过来。

    云琅咧开嘴笑,露出一排贝齿,“是我缠着奚大人,非要支这个摊子的。我就想知道知道,我柳云琅是不是不靠服侍男人也能赚钱,赚挺直腰板的钱,理直气壮的钱。”她笑容太过明媚,一张秀气的脸清透极了,不施粉黛,也不描眉涂脂,可就是有种张扬的美。

    然而,面对她这昂扬的生机,不是每个人都会赞赏的。

    兰烟的眼里多少带点不理解,“这……”她环视一圈,“站在这街上抛头露面的做生意,又是风吹又是日晒的,一天也赚不了几文钱,何苦来哉呢?给自己找这种罪受。”兰烟是过惯了清闲日子的人,两腿一张就能来钱的事儿,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活法,自己再去辛辛苦苦经营一个利润微薄的小摊子,在她看来就是自讨苦吃。

    香雪目光却是沉静,看着云琅,笑容沉稳,“云琅妹子觉得好就好,人生在世,就是活个舒心。”香雪早就知道,云琅跟楼里的很多姑娘都不一样,跟兰烟不一样,跟柳眉生,尤其不一样。

    这上等窑子里姑娘们啊,不少都大手大脚惯了,过不得清贫日子。那些打响了名气的更是不消说,前呼后拥,众星捧月,锦衣华服,婢女如云,你要叫她回去过从前的苦日子,她反倒是不乐意呢。

    但柳云琅不一样,她偏要“自讨这种苦吃”。柳眉生想要名,想要利,可柳云琅,想要尊严。而这对于一个妓/女来说,恰恰才是最昂贵的东西。

    “云琅,你能遇到奚大人,是你的幸事。”香雪由衷地笑了。

    她竟然遇到一个男人,肯慷慨地给予她尊严。从云琅身上的轻快她便看出来了,奚恒应当是对她很好的,不是玉春苑的姑娘们所期盼的那种好,却是柳云琅可遇而不可求的那种好。

    香雪这话说得轻简,却一下捶在了柳云琅的心上,她霎时怔住了。

    是啊,遇上他,自己何其幸运。

    她又想起了他那张总是臭着的俊脸,面对她提的各种无理要求很显出不耐烦。可他容忍她在府里自由出入,把后院借给她用,给她投钱支摊子,还会亲手给她写她最想要的字:生意兴隆。

    “噗。”想起那四个丑字,她竟是突地笑了,嫣红的小脸上露出桃花般的喜色。

    兰烟和香雪对视一眼,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云琅这才觉出失态,清了清嗓子,又大刺刺笑,转移开话头,“哎,今儿怎么没见青芙来呢?那个丫头,怕不是又去偷着找哪个老相好了吧?呦呦呦,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有了男人就忘了姐妹了。”

    她越说,兰烟和香雪的脸色就越挂不住,很快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吗?”云琅渐渐收住了笑,感觉出气氛的怪异。

    “哎……”香雪吞吐着,叹了口气,“若早知青芙妹子如今会遇上这种事,当初还不如死在牢里头来得痛快呢。”

    云琅听得脸色煞白,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二位姐妹并不知晓,青芙当初能放出来,是因着云琅同奚恒求情这一典故。

    云琅:“到底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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