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时,街市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明州作为左安府首府,自是有大都市的繁华之貌,但同时巡防压力也很大,现在虽是升平治世,可明州城这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小摩擦总是免不了。

    宛平街,渔鼓巷。

    奚恒带着一队人马,在附近巡逻。能叫他亲自出来巡的,原因无他,前几日在渔鼓巷发生了几起命案,死者都是在巷子里卖身的暗娼女,夜半出去做生意,悄没声息地就没了。

    凶手还没找到,自此人人惶恐,个个自危。奚恒增派了在渔鼓巷附近的巡防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换值守。

    申时到了,他等在岗亭,郭矩领着一班换岗的人过来。

    郭矩:“大人,辛苦辛苦,您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守呢。”郭矩迈上亭子的矮台阶,连忙朝奚恒作着揖。

    奚恒岔腿坐在长凳上,端起碗水猛灌几口,袖子抹抹嘴,蹙眉朝东南方的高地望去。其上立着一个八角亭子,风吹日晒下褪了点色。这是明州的望火楼,按理应有人轮班值守,以防城里突发火灾,便可快速反应,寻到火源的方向及时扑灭。明州城人多口杂,这种隐患不可不防。但现下,亭子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奚恒在这儿渔鼓巷附近一个下午,望火楼上始终不见人踪。

    他“咚”地把碗一放,声音沉着威严:“郭矩,宛平街这一块向来是你的地界儿,你是否有注意到这望火楼之上每日可都有人否?”问的是个屁话。望火楼这么老高,宛平街哪个方向看过去都能瞧见,想看不到都不成。

    奚恒这是有点责问的意思。郭矩明知望火楼没有人驻守,还当没看到一样,跟他从来连个信儿也无。他也是今日亲自来这宛平街巡逻,才偶然发现。

    郭矩又把腰放低了点,不紧不慢道:“回大人话,自然是看到的。这望火楼,几乎是日日无人,料想是军巡铺自有安排,小的哪敢跟跟他们面前指手画脚去?”

    军巡铺是专管城内防火的机构,同他郭矩的职责素无交集,自然是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他嘴上说以为是军巡铺的安排,那军巡铺不还是奚恒手头的下辖机构?说白了,意思暗指那是您上司该管的事,我无权指手画脚。

    奚恒心中冷笑,没说什么。这火硬要发,确也发不到他头上,还是自己这当上司的,平素散漫太过,以致忽略了防火这一关。这火情一旦发起来,急而迅猛,明州城人口又如此之密,若叫军巡铺怠惰至此,恐真会给百姓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奚恒垂下头,失魂片刻。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做上司的,失职了。想他以前可是横刀立马,指挥千军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要穿着身不入流的官服,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执,对着一群市井小民呼呵,心中不可谓不失落。他来到这个位置,就是在混日子。但今日看到望火楼之情形,他倒真觉出自己有些懒怠太过了。

    即使他知道,就算最后出了事真要追责,也没谁敢追到他头上。但这不是追责不追责的问题,事关百姓的性命财产,还是万不得马虎。

    奚恒跨在马上,一边还在拧眉思索军巡铺的事儿,经过渔鼓巷口时,无意一个抬眸,却见一道熟悉的倩影飘过去,蓝衣翩跹,步生涟漪。

    柳云琅?她怎么会在这里?

    目光随着她步履的方向而去,她竟是径直朝着渔鼓巷里走。

    渔鼓巷,明州最大的暗阊所。说白了,在这里立户的,全是些下等窑子,专作些贩夫走卒的生意。里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个三不管地带。若不是最近这里事儿闹大了,他素来是不愿来这种地方的。奚恒在这宛平街巡了一下午,愣是不愿踏进去一步,只是派了两个手下进去。谁知道这是个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光是在这巷子口徘徊,他都觉得浊气逼人。

    可这柳云琅,她不在龚平街做她的饮子生意,跑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云琅挽着小玉儿,在渔鼓巷口探头探脑,观望了半天,到底还是不敢进去。从巷子口看去,里面屈曲回旋,幽深晦暗,敞亮的大白天,却还总是蒙着层阴翳般。

    “姑娘,不如……我们还是走吧。”小玉儿拽了拽她袖子,小声建议。自打刚刚听了兰烟和香雪一席话,云琅二话不说,把饮子摊给停了,拽上她就要来这渔鼓巷。

    云琅也是有些发怵,虽则某种程度上来说,里面那些人都能算得上自己同行,但做妓/女的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柳眉生她们便是最上等的妓/女,而这渔鼓巷里头藏着的,就是最下等的妓/女。她早有所耳闻,这里头,五十文便可做一单生意,廉价得就像是在卖猪肉。

    想到这里,她冷然一笑,都是卖肉罢,只是这里头的姑娘肉价更卖得更贱了而已。

    她鼓足一口气,勾住小玉儿的手臂,“走罢!”眼看得就要进了巷子口,被人一把拽住。温热粗糙的大掌箍住她纤细的手臂,她有些吃痛地转头,正撞进一双冷峻的眼。

    “爷?!”她吓住了,“您怎么在这儿?”

    奚恒冷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自己尚没使上什么劲儿,却见她龇牙蹙眉,似是有些吃痛,旋即放下手,“你这个点不在龚平街卖饮子,跑这儿来做甚?”

    呦,东家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她扁扁嘴,圆着一双眼睛,“我来寻一个人。”

    见奚恒又是皱眉,也不待他发话,扯住他的袖口,轻轻揪着,人往前凑近一步,“爷,您能不能……陪我进去一趟?”可巧了不是,自己正害怕着呢。

    奚恒:“……”

    他看了眼幽深阴暗的巷子,拒绝的话刚到嘴边,低头却又触到她水灵的眼睛,轻轻一眨,眼含期待着,蓦地叫人心软。似看出他的犹豫,两道秀气的蛾眉渐渐拢到一处,登时就要委屈起来。

    他轻吁了口气,问道:“你要去找谁?”

    她眉头舒展了点,“青芙,就是上次你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姑娘,还记得吗?”

    奚恒点头,“她怎么了吗?”又抬头看向渔鼓巷,“你怎么跑这里来寻她?”

    云琅眼见得脸色沉了下去,垂着头,声音都小了:“她叫一个客人画花了脸,没法儿再在玉春苑待下去了,妈妈便将她卖来了这渔鼓巷里。”

    听兰烟和香雪说,这是上个月的事了,柳三姨低价贱卖,二十两银子出手。可当初买来柳青芙,可是整整花了她一百两纹银。据说柳三姨骂骂咧咧送的青芙走,直怨她是个赔钱货,可没办法,谁叫人遇上了这种事?二十两银子卖了,总比留她在玉春苑吃白食的好。

    要说那个寻衅画花她脸的客人跟郑御史一事没关系,云琅可是不相信的。但这种事,上哪儿找理去?人家就是要借机在柳青芙身上出了这口气,你能把他怎么地?她们除了对命运逆来顺受的份儿,哪儿还有别的出路。

    这暗阊里一去,再没人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畜生日子。

    “听说她前段时间还病了,我就叫丫鬟给她送了些钱过去,权当姐妹这么些年,一点心意罢。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境况了?”想起香雪这番话,云琅更坚定了,要进去找到青芙的决心。

    奚恒望着面前的姑娘,她的玉雪小手还揪着自己袖子,此刻眼睫又垂下来,浓密纤长的羽睫盖住眼睛,莫名生出几分哀婉。

    青芙,就是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她包了一手帕银子,跪在地上磕头求自己救救她的姑娘。

    她费劲心血救出来的人,现在又落到了这暗阊里面。

    他几不可查地叹口气,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走吧,我带路。”

    云琅愣愣地,转过头,他走向渔鼓巷的背影挺拔宽阔,戴着官帽、佩着刀,脚踏进幽暗巷子口那一刻,伟岸如山。

    便是只要跟着他,里头什么牛鬼蛇神她都不怕了。

    云琅和小玉儿相视一笑,提着裙子跟上去。

    奚恒阔步走在前面,云琅和小玉儿紧跟其后,一步也不敢落下。白日的渔鼓巷,显出几分奇特的静谧,巷子狭窄逼仄,只能容两人同时通行,低矮的房檐相连成片,阳光挣扎着透落几丝进来。

    三个人沿巷子走,越深入,越屏息。

    不时遇到几个嫖客,个子低矮,穿着草鞋麻衣,一身干苦力的活的相,朝这一行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奚恒穿着官服,本就显眼,后头又跟着两个娇俏的小娘子,那些男人看到柳云琅这样的颜色,眼睛都放了光,死死盯住她。小玉儿胳膊一伸,将云琅护住,紧紧躲在奚恒身后,他身高肩宽,恰好能将云琅挡个结实。

    还好还好,有他一块儿跟进来。云琅暗自舒口气。

    “认识路吗?”奚恒忽然定住,侧过脸发问,微蹙的眉头泄露几丝不耐烦。

    “听姐妹们说起过,我大概记得,还要再往前点儿。”云琅怕他不愿意进去了,上前扯扯他袖子,放软了声音,娇娇的:“很快的,不远了。”

    奚恒绷着嘴,没说话,扭头继续走。刚迈出几步,旁边一扇门推开,一团白花花的肉从窗子里挤出来,看到奚恒的脸,惊呼一声。直到她出了声,三个人这才看清,那团白肉竟就是个女子,一个不着寸缕的女子。

    她上半身大刺刺裸着,腰间的肉堆叠,一身的肥软在昏暗房间的衬托下白得刺目。她见到奚恒,原本昏沉的眼睛一亮,手一撑坐在了低矮的窗槛上,露出两瓣浑圆的臀,扶着窗子侧头,露出招揽的笑,“官爷,进来坐坐吗?”

    声音沙哑得像驴蹄,不及玉春苑的姑娘们一半好听。小玉儿下意识就想。再看看她那脸,奚大人高低都得叫一声姨,怎的好意思花钱叫他做她生意?

    奚恒却是被钉住了,呼吸都停滞,傻眼看着她。他头一次见一个女子的赤身裸体,这场景真真是太刺激,叫他一下子蒙在了当场。

    许是头一次见着巷子里来一个这样俊俏的小郎官,那女的比往常更加卖力,朝奚恒抛一个媚眼,又用手托一托那对儿已然下垂的胸,拨得整身白肉都在颤动,“官爷,来吗?”

    奚恒脸色唰地一白,强忍住心底的恶心,握紧腰间的佩刀,拔腿就往前冲。云琅和小玉儿白着脸紧跟上去,往巷子里深走了几步,眼前的场景更是叫三个人都愣住了:人,全是人,白花花的女人。

    深处的渔鼓巷,所有的门和窗都敞开着,为了让风灌进来,好贪得一点凉爽。她们大多浑身赤裸,或有那稍讲究的也只是用粗布随意围住下身。她们或聚成一团聊天打牌,或卧在躺椅上眯眼假寐,看着巷子里来了个男人,还是个穿官服的年轻男人,纷纷扬起肥白的手臂,朝他招手。有三两个的直接挤到门边、窗边,笑嘻嘻说些荤话:“小郎官来吗?到姐姐这儿痛快痛快。”

    “五十文爽一发,八十文爽两发。小郎官看着可有本事,三发再给你个折价,一百文便成。”

    旁边的姐妹见她喊起了价,也连忙争抢着生意来,毕竟这渔鼓巷少见有这么阔绰威风的客人来。她们纷纷搔首弄姿,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优势:这个屁股翘,那个胸圆,那个脸蛋还看得过……

    奚恒满目的缭乱,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全是女人尖细的调笑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只知道她们都是一斤又一斤白花花的肉,全都挤到他眼前来,叫他差点窒息当场。

    吵嚷间,一个稍年轻的赤裸女人忽然在地上一个劈叉,两条大腿打开,绷成一条笔直线,扭头朝他笑来。

    奚恒脑子“轰”的一声,像被人重重抡了一拳。他捂住胸口,想吐……

    “呕!”

    旁边传来一声呕吐,他惊得转头,却见云琅已经蹲在了墙角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姑娘!”小玉儿扶着云琅,拼命拍抚她的背。云琅摆摆手,示意她没事,“呕……”胃里还是不舒服,不停翻涌,一股酸腐味直冲口腔。

    呕了好几下,她连忙接过小玉儿递来的帕子,捂住口鼻。

    云琅捂着帕子咳嗽,眼圈都泛了红。她第一次知道,下等窑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来“卖肉”的。

    缓得差不多了,她埋头躲在墙角,不肯起身。奚恒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把个后脑勺朝着自己,好像风一吹就能跑,却又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强。眼前这些姑娘们,确实不得不叫自己联想起她曾经的处境。

    “姑娘……”小玉儿摇着她的手臂,她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

    云琅不想抬头,她不想再和奚恒面对面。虽然眼前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不是她,可脱去那身调弄风雅的皮子,她跟这些暗阊里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卖肉罢了,只是一个直白点,一个委婉点,都是卖肉罢。

    这群女人就这样赤裸裸地,把她最不堪的一面撕开来,摊在奚恒面前,还要笑着叫他来看,叫他来踩。

    她垂头蹲在地上,凝视着砖缝里的泥垢,忽然就很想哭,很想很想哭。她想哭什么呢?或许是委屈吧,心里藏着一个喜欢的人,却自觉配不上他。于是便更委屈了,自己就这么喜欢他吗?喜欢到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自我唾弃。

    她瘪着嘴,拼命把眼泪往回收。

    蓦地,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背,轻轻拍打着,一下一下,像在哄一个闹了脾气的小孩儿。“没事的,没事。”他温声说着,俯身蹲在她旁边,轻拍她的背,“你要是不舒服,今日我们便先回,改日我再同你来寻,可好?”

    云琅身形一僵,肩膀轻颤了颤,眼泪错不及防地,从眼眶滚落。

    她喜欢人,很好;可是她自己……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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