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二十一年春,

    海棠花开,粉上枝头。

    花萼楼内院屋檐几痕,天井一方,引来雀鸟巢食,静谧之中活泛生气。

    院内种满海棠花树,十来间屋舍宛若嵌在丛中,让人无法窥得其间三两。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安逸,自前院而来,迅速地由远及近。

    “花娘,不好了!”

    正蹑手蹑脚扫洒的丫鬟们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般,望向来人,大气不敢出。

    最里间的木门“吱呀”一声由内推开,走出一位眉目端肃的中年女子,显然对来人的架势不满,开口便是一通训斥: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不知道姑娘还在睡着吗?”

    来人是一壮汉,被女子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打,打起来,来了。”

    “有人闹事就把人轰出去,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有脸站在这儿!”

    壮汉知晓楼妈妈的厉害,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屋内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美貌女子披了外衫走到壮汉跟前,长发四散,仍是睡眼惺忪。

    “楼姨别吓唬他了。”女子顿了顿,又道:“来人是谁?”

    壮汉缓了口气,不敢对上楼妈妈的眼神,说道:“一个女的,似乎姓什么班,说是找人,刚来就劈了外头大门,小安正和她斗着呢。”

    小良小安两兄弟乃是花萼楼护院,武艺师从退役京卫司队正,平日对付那些滁京城的公子哥儿与小混混绰绰有余。

    连他们都敌不过的班姓女子……

    花歆心下微动,面容平静地回到屋内梳妆,“让小安再撑些时候,我即刻就来。”

    -

    滁京城乃大衍都城,城内有条穿城河名曰蔡京,自西向东贯彻整座城宇,润养城内万千百姓。

    蔡京河两岸为城内最大的贸易集地,各类商铺应有尽有。

    而大衍最上档次的花街瓦门里巷便坐落于蔡京河岸的东侧,左邻舟桥夜市,右挨考场贡院,是滁京城最为热闹的一处地界。

    此刻晌午方及,花街未醒,正是一日之中门庭稀落时。

    偏生有人不懂行情,张口便是喧哗。

    “快将瞿培英那个畜牲交出来,不然姑奶奶拆了你这座楼!”班茗气势汹汹地立在花萼楼门口,一双眼眸淬了冰似的冷若冰霜。

    小安提着扫把陪上笑脸:“小楼今日还未迎客,并无外人在内,娘子是不是搞错了?”

    班茗冷冷扫过厅堂,细细观察这传说中的烟花之地。

    厅堂不大,堂内正中是一座文台悬于半空,四面垂纱,雕栏金漆,台下桌椅错落有序地排列,精致盆景穿插其中,巧妙地令在座之人有极好视野的同时,私密性佳。

    她甚至可以想象,美人在台上奏演,满堂宾客皆欢的靡靡景象。

    登时心中郁结,扬声高喊:

    “瞿培英,你给我滚出来!”

    小安忍无可忍,挥舞手中扫把恐吓:“娘子再不讲理,休怪我不客气。”

    班茗积累多日的火气正无处宣泄,抡起剑柄抽向扫把,小安没料她动手如此之快,手下一空,扫把已飞向几丈开外。

    两人一触即发。

    小安骤然出手袭向对方,未料班茗面色从容,抬手便化他去看似凌厉的招数。

    反倒小安受到无形之力连连后退,直至脚跟抵至桌脚,方才稳住身形。

    小安的面目哽得通红,他自诩武艺精妙,竟然敌不过一个女子。

    然现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两个时辰后花萼楼便要迎客,若是弄成一团糟,楼妈妈非宰了他不可。

    小安瞪向不远处倚在栏杆上嗑瓜子的女人,示意过来帮劝。

    女子不知何时到来,身着鹅黄色裙装,外头橙色长褙,明媚的大眼泄出丝丝风情,勾人魂魄,乃花萼楼四头牌之一菊葵。

    她听到喧闹闻声而来,正看得津津有味。

    正妻捉奸,这可不是常有的戏码。

    被小安这么一瞪,菊葵将瓜子壳吐在绢帕上握进手心,颇有些仗义地缓步走来,

    “我还当哪个母夜叉闹事,原来是瞿郎君家的娇妻,今日这事儿传出去,不知他可还有脸在滁京城中混?”

    漫不经心的语调恰到好处地撩拨理智,班茗从牙缝中挤出:“你认识瞿培英?”

    菊葵轻点头:“识得,瞿郎君话少了些,人呆了些,但生得俊俏挺拔,是能让人多瞧几眼的。”

    话音未落,但听一声巨响,班茗劈开临近的一张长椅,紧接着又哐哐一通乱砍。

    朱门被劈下一角,桌椅碎了七八,雅致别趣的厅堂内一片狼藉。

    饶是如此尤不解她心中愤恨,脚尖轻点,转身挽了个剑花,直直刺向菊葵面门。

    一袭束身男装衬出干练英姿,眉目坚毅,大有将门虎女的气势。

    小安反应不及,菊葵亦没料到班茗如此凶悍,美眸瞪大来不及呼喊,绢帕连带瓜子壳落了满地。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花歆与楼妈妈及时赶到,“班娘子手下留情!”

    班茗气头过盛,非得给此女点颜色瞧瞧,剑尖顿在菊葵眉心前,随着她的气息轻微颤动,再进半寸便可破了那花容月貌。

    花歆碎步走近,轻抚过裂成两半的八仙桌,眼中难掩心疼之意,唏嘘道:“班娘子真是女中豪杰,这剑亦是把好剑。”

    随即露出轻笑,盈盈瞧向不善之人。

    班茗从她面上扫过,暗叹果然是滁京第一乐坊,这么会儿的功夫又来个美人胚子。

    此女发间雀翎轻轻晃动,又有清雅的香气在周身流动,不知何处起,竟似与其同立。

    班茗眼神转至楼妈妈身上,面无表情道:“你就是花萼楼鸨母?”

    楼妈妈沉着脸默然,花歆轻咳一声,谦逊道:“楼妈妈乃我花萼楼管事,小女子不才,花萼楼鸨母是也。”

    班茗狐疑地审视面前这个女子,与菊葵不同,花歆生得秀美清冷,上扬的嘴角却仿佛天生含笑,莫名引人心生亲近,可美则美矣,不过二八上下,竟担得起一坊鸨母之位?

    罢了,烟花之地她从未踏足,亦不想了解,逮住那个畜牲才是今日目的。

    “昨日我亲眼见到瞿培英走进花萼楼大门,且一夜未出,容不得你们狡辩,速速将他交出来!”

    她边说边把剑尖往前挪了几许,大有见不到人便要放血的意味。

    菊葵哪里受过这般惊吓,僵直身体颤声道:“花娘,救我……”

    花歆从始至终盯着班茗的眼睛,真诚道:“班娘子此番是为寻人,但花萼楼确实无外人在内,我不欲与班娘子为敌,你大可四处搜上一搜,没人会阻拦。”

    班茗将信将疑,片刻后利落收剑,遂往内院走去,旋起一阵杀意在原地打转。

    菊葵捧着心口躲到花歆身后:“凶,太凶,花娘你也不向着我些。”她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后院方向,幽幽道:“就让她这么进去搜?”

    花歆的招牌式笑容加深了弧度,“班茗出生虎将名门,绝非撒泼打滚的妒妇,若非有人挑衅,不会轻易伤人。”

    菊葵自然地转头看向廊檐外两只嬉戏打闹的雀儿,作出极有兴趣之状。

    花歆:“脚踩在壳上疼不疼?”

    菊葵面上露出错愕的表情,缩在拖地长裙内的脚掌心确是被瓜子壳硌得生疼。

    可此刻她是一动不敢动。

    楼妈妈生硬的声音适时响起:“我说过不下百次,女子玉足不可示于外人,你的鞋呢?难不成又被狗吃了?”

    菊葵连忙转移话题,顺便道出心中疑惑:“花娘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花萼楼之中,楼妈妈主内,花歆主外,二人行事极有分寸,向来游刃有余。

    今日这事儿,她着实看不太明白,花萼楼乃滁京第一乐坊,皆是大衍最尊贵的人物,且后院有众多姑娘的闺房,随随便便让人进去抓男人,难免会惹出风言风语,失了体面。

    花歆眨了眨眼,笑道:“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既然打不过,不妨加入她。”

    她在小良耳旁吩咐几句后,良安兄弟便转身离开。

    花歆不顾菊葵哀怨的眼神,施施然坐到堂中唯一一张完好的折背椅上,闭眼打起了盹儿。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良安兄弟声嘶力竭的咆哮声自后院响起,花歆抬目,与楼妈妈对视一眼,三人一同赶往后院。

    正巧遇上一出好戏。

    班茗正与一名黑衣男子激烈缠斗,招招尽显杀意,男子功夫在她之上,却只守不攻。

    剑气扫过院中海棠花林,粉色花瓣如春雨般翻转舞动,洋洋洒洒迷人眼球。

    “夫人,你听我解释!”

    黑衣男子便是那瞿培英。

    班茗双目通红,眼瞧着就快要落泪,她嫁与瞿培英两年,自认恩爱美满,可就在三日前,无意间闻到瞿培英身上的脂粉香气,生了怀疑。

    暗中跟踪足足三日,总算寻到眉目,这个混账夜夜宿在温柔乡,还打着执行公事的名头欺她骗她。

    她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种虚情假意,敢做不敢当之人!

    良安两兄弟在旁看得目不暇接。

    方才花歆命他二人在后院墙边蹲守,倘若遇着陌生人万不可强上,只管闹出动静将班茗引来,让这对夫妇自己去斗。

    事情走向如意料那般,花歆却高兴不起来。

    花萼楼不留宾客过夜,此规矩于一间花楼来说可谓匪夷所思。

    但这么些年来,众人似有默契一般,从无人去打破。

    然瞿培英近十日每日戌时准时前来,待上半个时辰后佯装离开,实则却是偷偷爬到花萼楼后院的房顶上悄然窥探。

    若不是小良偶然瞥见屋顶上一道黑影,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大衍重文,推崇修身养性,但凡有些身家的儿郎皆自诩格调,极爱惜自身羽毛,万不会做出此等暗渡陈仓之事。

    瞿培英这般行事并不简单。

    班茗连日来的委屈与不甘涌上心头,很快败下阵来,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含着哭腔怒道:“瞿培英你是个混蛋,我要和离!”

    随即心神崩塌下,捂住脸匆匆跑了出去。

    瞿培英急得焦头烂额,捡起剑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紧随爱妻左右。

    一场闹剧骤然落下帷幕,菊葵生出意犹未尽的空落感。

    她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抬手理了理碎发:“瞿培英是不夜侯得力手下,出了名的铁面肃杀,最终还是匍匐在绾绾的脚下,果然,没有英雄不爱美人呐。”

    楼妈妈:“没有英雄爱赤脚美人。”

    菊葵闭上嘴,花歆忽道:“传出去,今日起花萼楼闭楼三日整修,恕不接待宾客。”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露出诧异之色。

    轻风微起,地上残瓣不甘寂凉,仍在脉脉情动。

    花歆眺望城北方向,半眯起眼:“咱们,怕是被京卫司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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