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洗,圆月满天街。

    瓦门里巷内灯火次第亮起,珠帘高卷,红袖相招,胭脂香粉汇入潺动的蔡京河,袅袅香气绵延数里。

    在闭楼期间,花萼楼谢绝一切宾客,任凭外间传言漫天都未作回应。

    直至三日后的夜幕降临,常客们已在楼外等候多时,往来的生人见到这般阵仗,纷纷驻足瞧个热闹,一时间人头攒动,衬得两旁其他楼坊略显寂寥。

    戌时过半,花萼楼大门终是缓缓打开,宾客们迫不及待地涌入,很快坐满厅堂。

    那些被毁去的物件皆已换新,这里依旧是那个奢靡堂皇的滁京第一乐坊。

    花萼楼每日由四魁首轮流上文台舞乐,若有贵客便单独在雅室招待。

    酒菜上齐,落玉似的琵琶弦音缓缓荡开,气韵委婉动情,其间曲折,引得在场宾客如痴如醉。

    此刻人声鼎沸,并无人察觉到,朱漆房梁上不知何时横卧着一名玄衣男子,如捕食的猎鹰盘旋高处,将楼内一切尽收眼底。

    花歆忙着招呼宾客,楼妈妈有些担忧,找机会悄声道:“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花歆抿唇点头。

    瞿培英乃京卫司副卫,京卫司统管皇城巡查戒备,并协助大理寺及刑部督办案件,职责看似明朗却模糊,或者说,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

    花萼楼开门做生意,自认正经经营,会找麻烦的只有那些眼红嫉妒的同行。

    放眼滁京,能请动京卫司之人寥寥无几,这位“同行”显然是攀上高枝,吹足了耳边风。

    惹不起还躲得起,是以她关门三日,只为显出以和为贵的诚意,只要对方还知进退,便不会再为难。

    花歆手摇团扇,笃定地扬起亲切的笑容待客,“唐公子今日得空前来,花萼楼蓬荜生辉。”

    距离文台最近的位置上,一位青衣白面书生携友酌酒,他是花萼楼常客,借着酒意道出众多宾客想问的问题:“说罢,是谁欺负你们,唐某替你出气。”

    花歆莞尔一笑,娴熟地打太极:“唐公子哪儿的话,不过是重新修缮,添些器物,何来欺负一说?”

    “那这三日……”

    二人相谈甚欢,花歆忽觉背后一阵发凉,像是被某种道不明的目光暗中窥探。

    她抬眸扫了一圈,满堂皆欢并无异样,心中那道惊惧却迟迟不退。

    花歆将团扇换至另一手拿捏,才发觉手心竟已湿透,真是自己吓唬自己!

    就在此时,一阵寒风兀地自门外席卷而入,接着是纷乱交错的脚步声,数十名身着墨绿色锦袍之人不请自来,面沉如水。

    乐曲戛然而止,肃杀冷凝之意迅速蔓延,明明是暖春时节,却让人止不住打起冷颤。

    “京卫司查案,无关人等速速离开!”为首者赫然是三日前离去的瞿培英。

    在场皆是滁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兴致正浓时被这样一闹,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白面书生冷嗤一声,嘲讽道:“左副卫好威风啊,区区一个小乐坊,竟能惊动您的大驾?”

    瞿培英拱手让礼:“奉命做事,恕卑职无可奉告,唐公子,请。”

    书生见他不识好歹,立刻自折背椅上起身,满口酒气道:“京卫司不把唐某放在眼里也罢,难道这里所有人你都要得罪?”

    瞿培英不恼,亦不退让:“事关重大,还望唐公子配合京卫司办案。”

    身侧有不少王公子弟撑腰,再有几口黄汤下肚,书生已有些口无遮拦,

    “来花楼能办什么案,不会是看上了哪位娘子想要独占罢?我可听说,左副前几日流连花萼楼,被夫人揪着耳朵回去的事,不知你们京卫司都统是否知晓啊?”

    白面书生越说越不像话,瞿培英面色不变,左手却悄然抚上腰间佩剑。

    事态至此,花歆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刚要开口只觉一阵眩晕,一道黑影倏地从横梁翻身跃下,衣袂上数条金莽如同活物一般游走,气势迫人。

    他稳稳落地后,目视前方,“让你来清场,不是闲聊。”

    随即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书生的酒意登时散去大半,恨不得嚼了自己的舌头,好收回方才那些话。

    玄衣金莽,祥云绣靴,正是京卫司都统顾听寒。

    花歆眼前发黑,原本的一切侥幸化作乌有,勉强维持仪态,款款行礼:“花娘见过不夜侯,不知不夜侯大驾光临,这就备上酒菜。”

    顾听寒眼帘半阖,未瞧她一眼,侧头对满堂宾客道:“不想走的,就都留下罢。”

    冷淡的语气并无起伏,众人却如身后有鬼一般,赶紧起身离开。

    书生仓皇间跑得最快,行至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栽个跟头。

    “今日招待不周,一切皆由花萼楼承担,诸位改日再来啊……”

    堂内几十位宾客一哄而散,想到今日损失,花歆再惊惧,仍有些止不住恼火。

    她深深吸了口气方堆起笑容转身,咬牙走到顾听寒跟前:“不夜侯今日好兴致,奴这就让姑娘们过来伺候。”

    花歆晃动团扇为顾听寒扇风,扬起另一只手便要招人,但听顾听寒说道:“不止姑娘,是所有人。”

    花歆面不改色,立即吩咐小良下去唤人。

    就在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刻,顾听寒眯眼攥住那道背影,眸内精光内蕴,深不见底。

    没多会儿,花萼楼的几位姑娘,厨房伙头以及扫洒丫鬟,一一到齐,缩手缩脚地垂首而立。

    脂粉黛妆的乐妓站在左侧,右侧是小厮与丫鬟。

    顾听寒率先往右侧走去,眼神极为锋利,随着长靴的移动,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口,与凌迟无异。

    就算心中坦荡之人,也免不了心虚,自疑是否在无意中得罪过京卫司。

    直到众人的心弦崩到极致,顾听寒才将目光投向左侧。

    几名乐妓皆低着头,惟有花歆含笑与他对视,微挑的眼尾划出好看的弧度,轻颤的睫毛却泄露出几分紧张。

    顾听寒仿佛没注意,自顾看向最近的一间雅室,颔首:“就那罢,报到名字的,进。”

    说着他便大步迈入其中,瞿培英尾随在后,众司卫在门外站定,面容肃穆。

    这是要……一个一个审问?

    众人的心悬之又悬,京卫司煞名在外,其刑罚手段惨无人道,在普通百姓眼中犹如阎罗一般的存在,如此走一遭还不知有没有的命可活。

    立于门外的司卫很快道出一个小厮的名字。

    被喊到的小厮浑身一颤,险些腿一软跪倒地上,忍不住向花歆投来求救的目光。

    花歆只得回以眼神安慰,小厮一步一颤抖,硬着头皮走进雅室,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从雅室出来,由司卫领着走进次间,接着便是下一位。

    随着时间流逝,寒夜在不知不觉中加深,凉意逐渐覆上堂内每一人的心头,直至四肢冰凉。

    待护院小厮们全部审讯完,花歆几人已在原地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平日里娇养的姑娘何曾受过如此对待,一个个面露苦色。

    “早死早超生,还不如早些让我进去……”菊葵等得焦躁,又不敢造次,正低声嘟哝,便听瞿培英喊了她的名字。

    她缓缓吸气充斥胆量,扭动腰肢,款款走入雅室。

    菊葵音色清丽,里间不时传出她含笑的话音,花歆竖起耳朵正听得费劲,忽然响起一道茶盏碎裂的尖锐之声,接着是菊葵“哇”地大哭,在冗长的夜幕中格外令人悚然。

    剩下的三位姑娘缩成一团,花歆蹙眉朝里说道:“菊葵性子顽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不夜侯手下留情。”

    此话没有得到回应,哭声倒渐渐低了下去。

    菊葵被两名司卫连拖带拽地送去次间,显然被吓破了胆,连站都站不稳。

    接着,余下三位姑娘一一被喊了进去,花歆提心吊胆地缠绞绢帕,暗自愤恨。

    好在最终姑娘们除了脸色苍白,没再出其他意外。

    堂内只剩下花歆一人,瞿培英左手扶着腰间玉带,右手作势:“花娘子,请罢。”

    花歆稳住心神,径直走入室内。

    精致的屏风摆件,雅趣的熏烟香炉,熟悉的一室惬意,却含着截然不同的陌生凛冽。

    顾听寒斜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一只汝窑杯盖,地上瓷瓣与茶渍混作一团,正是碎裂的杯身。

    瞿培英走到他后侧站定,面色不甚好看。

    花歆鼻头微红,作出一副楚楚可怜样:“女子艰难于世,不知花萼楼何处得罪不夜侯,要这般断我等财路?”

    真要查问,歇业三日不曾来查,非要等到宾客最多时大张旗鼓闯入,摆明了就是砸场。

    她平日接触的宾客以文人学士居多,或有王公贵族,也大多是好诗文一流的雅士。

    然顾听寒却不同,身为乐成侯嫡子,还有个长公主母亲。

    十三岁起跟随父兄行兵,十六岁那年在西峡关一役中,以三千骑兵击退敌军五万人而成名,被官家亲封为京卫司都统,深获隆宠。

    尽管还未承袭爵位,一些见风使舵之人已冠以真茶的别称“不夜侯”,以表尊敬。

    起初是赞他人如茶茗,后因其行事狠辣且难缠,性情亦是捉摸不定,但凡被他盯上之人,便如夜饮浓茶,一宿不得眠。

    渐渐地,“不夜侯”的称谓愈加深入人心。

    顾听寒掀起眼帘,整个人不含一丝温度,“花萼楼之人杀害朝廷命官,身为假母,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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