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重犯的地牢入口很狭窄,约莫只有一人半的宽度,通道一路向下,越来越深,外头耀日高悬,但进入石道后,只转了一个弯,一股腥臭恶寒立刻扑袭而来。

    阳光透不进这里,四面石壁沁着水珠,角落有没清理干净的虫鼠尸体,斑斑血迹随处可见,分不清是人血还是别的。

    这样的地方,便是经年老练的狱卒也是不愿多踏入一步的,没有火把,就算白日也是伸手不见五指,身处其中,只能凭耳朵辨出各类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一旦被关进来,即便是身强体壮的武人,也几乎不可能逃出去,水米吃食是最差的,而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潮湿黑暗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四名狱卒在前面开道,脚步声密集,行走在最中间的纤瘦身影带着帷帽,一只手被先于她几步的高大男人牵着,缓慢向下走。

    玉怜脂左手攥在谢砚深掌心里,右手拿着熏过药香的帕子,捂在唇鼻处。

    她心里并不惧怕,可她的身子从来也不由她的意志配使,阵阵不适涌上来,让她的头脑晕眩。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最下方的监牢,火光中,映入眼帘的第一道景象就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刀斧锯钻应有尽有,排满一整墙,残余的肉碎血污在幽暗的环境中也显眼至极。

    路过的时候,同行的汉子自觉将走在中间的少女围起来,但挡得住眼睛,却挡不住尸肉腐烂的臭味。

    玉怜脂熟悉这个味道,三年多了,每回魇症发作的时候,它都会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今日来前,关嬷嬷为她准备了三条药帕子、香囊里备了红丸。

    但真的到这里了,却没有丝毫病症来临的前兆发生。

    玉怜脂的目光直直投向牢狱深处,数年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倾尽所有心力也没有抓到的人,此刻就在不远处。

    她通身冰凉,那是一股生自骨髓之中、窒息般的冷,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激得控制不住颤抖,即使不照铜镜,她也能确定自己的表情僵硬到极致,目中一定布满红丝,与扭曲。

    帷帽垂下的长纱几乎将少女纤弱的身体裹住一半,走在她周围的狱卒与护卫们只能看到她用手拿着帕子捂在面上,身躯时不时颤抖。

    一道道眼神中透出不忍。

    娇弱的女郎踏足这样污糟的地方,一定被吓坏了。

    侯爷果然脾性冷硬,居然这样心狠。

    谢砚深半回首,他掌心握着的这只细瘦的小手冷极了,同时紧紧反握着他的,仿佛在昭示着它的主人此刻有多么害怕。

    但在主院里,是她自己坚持,一定要立刻见到被抓住的案犯,连把人提出地牢的时间也不肯给。

    她当时的模样全然不似往日,执着到近乎……疯狂。

    甚至让他觉得,如果当时他不答应她,她绝对会以死相逼。

    “侯爷,人昨夜换到了这间,已经铐好了。”走在最前面的牢头站定,转回来躬身禀报。

    众人停住。

    向左前方看去,牢头停下的这间牢房比一路走过来的几间都要宽,构造也更复杂,其他牢房不点火把照明,这间里面竖着三根,地上还有放着烙铁的炭盆,散发着刺目的灼烧红光。

    走近,能明显感觉到空气都稀薄起来。

    靠墙的石刑架上用铁链吊锁着一个男人,头发已经都被剃了,不高,是个瘦骨柴,看出来提前换了干净的囚衣,但溃烂的血还是渗透出来,此时正艰难喷着气。

    听见声响,慌忙抬起头,皱黑的面上有好几道深划口,嘴里被塞了枷,眼中流露出恐惧。

    牢头开了门,而后退到一旁。

    但玉怜脂没有挪动脚步,依旧站定在外头,透过石栅望里面刑架上的男人,不言不语,似乎在发愣。

    谢砚深换了左手牵她,右臂环住她肩背,低着头看她,眉心紧皱。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他们知道今日真正的中心是谁。

    过了半盏茶,玉怜脂才动了。

    抽出了被握在男人掌心的手,脱离他的怀抱。

    “我有话想单独问他。”她对牢头说,声音轻而冷。

    牢头连忙抬起头,眼神却是投向她身后面色沉抑的谢砚深。

    谢砚深缓缓放下被挣开的手臂,朝牢头斜去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得到了准许,他立刻小跑进牢中,解开了刑架上的人口中束缚。

    把枷具朝地上抛去,牢头的手往刑架旁边的水盆里一浸,宽大粗厚的手掌顿时湿淋淋的,猛地一挥,狠狠打在瘦骨柴脸上。

    被打的人立刻爆发出一声惨叫,那盆水里放了分量极重的盐,他脸上都是这几日被刀割出来的口子,被打这一下,盐水钻进口子里,简直是挖心的剧痛。

    “呸!”牢头往旁边啐了一口,“孬胚!告诉你,呆会儿老实回话,敢耍滑头,老子剜了你膝盖骨剁块儿,哥几个喝酒正缺骰子!”

    朱二杆痛哭流涕,头点起来像甩一样。

    他原本就是虎风寨里头最怕死的,当年丹阳山庄那一票干完,大当家的说,他背后的大人物会兑现承诺,给他们这些草寇过明路,以后虎风寨的人就不再是和朝廷作对的贼匪,而是正正经经有身份的军兵。

    没想到,晚上寨子庆功,分下来的好酒好菜里头全是剧毒,绝大部分弟兄都被毒死了,剩下的只有几个当家,和当家们的心腹。

    他当时在山道上偷偷往自个儿后门藏了金银没交出来,回寨子后假装跑肚,和关系好的两个兄弟一起藏茅房分赃,阴差阳错躲过一劫,这些年东逃西窜,只剩下他一个了,活得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但他还是想活下去,他不想死。

    脸上的污渍被牢头粗暴擦掉,朱二杆半死不活地睁着眼,看见一道素白身影从牢外进来,穿着锦裙,竟是个女子。

    牢外的人全部退出视线范围,只有身形秀丽的女郎立在肮脏牢狱之中。

    她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像一道突兀照入污泥地里的月光。

    朱二杆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揭下帷帽,真容映在火光之下。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大眼,喉中发出朽木断折一样的呜咽声音。

    “你认得我的脸,是吗?”玉怜脂表情很平静,看向刑架上的人,“当年在丹阳山道上,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人?”

    朱二杆艰难地喘气,几乎不敢回答。

    他当然记得这张脸,一张美丽得惊心的面容,哪怕只是一瞥而过,也能让人过了多年还无法忘却。

    “你是不是见过?”她又问。

    这回朱二杆终于反应过来了,僵硬地点头。

    “那是我的母亲。”女郎轻声说。

    想到当年山崖边那个女人被逼死的惨状,朱二杆忍不住发抖:“小,小姐……你母亲,不,不是我杀的……”

    玉怜脂的眼神空洞,声音却很柔和:“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想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问完我就离开。”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你是亲历者,只要你告诉我当年我父亲母亲是被谁杀的,怎么杀的,我用我的性命起誓,绝不杀你。”

    朱二杆深呼吸好几下,最后颤抖着点头:“好,好,我说,我说——”

    地牢之中,些微声响都会被放大。

    昏暗中,牢中的人都听了一段惨烈的往事。

    春寒还未消退的三月,一群为财而来的亡命匪徒在金陵郊外的丹阳山上截下了一个商队。

    商队的主家看着他们手中明显不是民间所制的精刀,愿意舍财保命,贼寇也知道杀人灭迹麻烦得很,便让车上的人都下来,躬身闭眼下山,留下财物。

    但马车上下来的主家妇人,面容黢黑,低眉敛眼,却引起了某个贼首的注意。

    那是个在妓红堆里混出来的玩意儿,不动声色站在一边,在妇人路过的时候,一把泼上水,旁边要阻止的人全被拦下,几秒,清干净她的脸。

    妇人露出的的容貌让人心摇意动,几个贼首不由分说,要把人留下,甚至当场就要逼迫她。

    商队的主家爱妻如命,当然不肯,冲突之中,最先动手的贼首压不住常年杀人养出来的凶性,一刀捅进了主家的腹中,下一瞬,虎风寨的人也跟着开了杀戒,惨叫响彻天际。

    妇人看着被害的丈夫,痛彻心扉,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与速度,猛然拔下发髻上的利簪,狠狠插进了那贼首脖颈之中。

    而下一刻,另一把刀从背后斜过来,刺穿了她的胸膛,那一刀,瞬间杀死了她。

    此时被捅伤的主家竟然还没有死,痛苦暴烈的怒吼之中,推开了被发簪杀死的贼首,紧紧抱住妻子。

    他腹部的刀被压着刺得更深,他却丝毫不惧,回光返照之际,用两只手,硬生生握住妻子背后的刀,相拥向山下坠去。

    ……

    “我,我只看见这么多……”朱二杆咽着口水,再三苦求,“小姐,您母亲真不是我杀的!是三当家!他是大当家的亲弟弟,大当家有大人物保着!他们肯定还没死!”

    “冤有头债有主,我,我当时,我,我没动手!”

    他是没杀那妇人和她的丈夫,他只是跟着杀了那支商队的其他人。

    素白衣裙的女郎面容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中赤红,最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朱二杆松了一口气。

    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新的枷具,向前走两步,放到他的口边。

    少女的动作很慢,木着脸流泪,全然不像牢头那样看起来恨不得一拳打死他。

    她自己说的,问完,就走。

    朱二杆张口咬住枷具,女郎小心地帮他把刑具绑好。

    随后,看着她往后退了一些。

    ……

    颤抖着叙述案情的声音消失了,狱卒和护卫们立在拐角处,垂首不敢多看,只有站在最前的男人,目光冷寒,直直看向监牢的方向。

    寂静只维持了一会儿,一声恐怖却像是被什么堵着的惨烈嘶叫爆发开来,让所有人都震得面色惊变。

    而披着兽氅的男人已经疾步到了监牢外。

    谢砚深眸中阴沉疑愕,定定看着牢中那道纤瘦的背影。

    刑架上的人已经痛得昏死过去,疯狂的挣扎过后,肢体痉挛扭曲,几乎不成人形。

    玉怜脂举在身前的手终于动了,颓然松下,沉而大的空木盆摔在地上,残余的盐水溅出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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