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宝琴出教坊,谈夙愿离柳话长堤

    一班影卫见主子出来,安然无恙,忙围了过去。

    “主子,章静逃了,贾化进了一家南风馆,在象姑瑶环处歇宿了。”

    禛钰凝眉思忖了片刻,道:“这个叫瑶环的兔儿爷是什么来路?背后的靠山是谁?”

    影卫回禀道:“他就是被贾府除族的贾环,从前攀附的是忠顺王,但忠顺王不喜与人共牡,如今他背后的主人还有待查探。”

    “叫柳湘莲来。”禛钰吩咐道。

    一刻钟后,锦衣卫柳湘莲进了太子私邸。

    “殿下,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苏清源与使臣许梦龙在教坊司,为了买赎罪眷,双方起了争持。如今两拨人都被我暂押了起来,您看要怎么处置?”

    禛钰听得一头雾水,眉峰皱起,双手抱臂道:“柳指挥使还有闲心跑教坊司,看什么使臣争风吃醋的戏码。与兀良哈首领蒙克会盟的事敲定了吗?从鞑靼抓的两个特勤嘴里套出军马情报来了吗?”

    听到太子语气不善,柳湘莲登时绷直了脊背,肃容道:“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本就首鼠两端,他放出要与中原结盟的消息,试图抬高鞑靼、瓦剌拉拢他的价码。鞑靼人不吃这一套,趁着北风呼啸,放火烧了兀良哈部的营帐。

    据说蒙克头发烧没了,脸面瘢痕严重,闭帐不出已有半月。生铁走私案中抓获的两个特勤,对军马知之不多,只供出了鞑靼可汗乌兰楚伦的两个儿子,十一岁的哲布与九岁的吉达已经混入了西宁。”

    兀良哈部发生的意外,打乱了禛钰的部署,不得不另思良策。他仰靠在圈椅中闭眼深想,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律地点着。

    趁这个当口,几个影卫未免柳湘莲触了殿下霉头,挤眉弄眼地比划了半天。

    柳湘莲瞧了半晌,才咂摸出意思来。原来太子中了玉人缠后,约莫是动作粗鲁,与女王鱼水不谐,生了不虞之隙,才被半途撵了出去。以至于脾气暴躁,发足狂奔。告诫他千万别再提及女王之事。

    反正送神机营能工巧匠到茜香国的事照办就成,至于教坊司的烂摊子,托媳妇儿找女王料理就行,都不必再向太子确认了。

    待禛钰睁开眼来,吩咐柳湘莲暂时断了与兀良哈部的接洽,继续派人盯着贾雨村。

    柳湘莲领命,原本还想问明日是否安排欢送女王归国的行程,又怕碰了逆鳞遭殃,只得缄口告退。

    翌日晨起,黛玉才通过甄平安递话,得知了苏清源、哈尔在教坊司惹了事。

    连忙赶到教坊,与锦衣卫交涉放人。

    事情是这样的,苏清源见哈尔被晴司长拒绝心情不爽,便带他上教坊司找乐子。

    恰好一眼爱上了新进教坊司的罪眷薛宝琴。

    薛宝琴虽说嫁过人,偏是姿容端丽、风情丰艳的娇娘,绰约不可自弃。

    虽说宝琴不幸为夫家所累,沦落教坊,到底聪慧敏锐,心性坚强,哭过一回就想开了。

    她是从小走南闯北的商户女,思想开阔,懂得审时度势,擅长伏低做小。

    任凭行首将自己打扮得惊艳绝伦,以求初露光彩,待价而沽引人买赎,早日脱离牢坑。

    也是她运道好,才一亮相,就吸引了茜香国的女王扈从哈尔,在苏清源的资助下豪掷千金,愿为她赎身。

    可偏偏行首见宝琴是棵摇钱树,不肯轻易放人,改称要暗中行玩骰竞买。

    有意者均可购筹马下场争美,一共十二局玩骰宝。

    每一局行首都会向赢者抽头十之三,最后赢得赌局的人,就可用半数筹马兑换银钱买赎宝琴。

    这可比单纯的竞拍要厉害多了,毕竟筹马没有限额。

    苏清源曾在苍梧乡啜赚了许多钱,本是巨富之人,为了笼络哈尔,这点钱还不放在眼里。又自诩精明过人,就代替他坐上了赌桌。

    众人观望居多,见苏清源财大气粗不敢应战。

    正当苏清源胜券在握的时候,一位海西国来的洋人,加入了赌局,他名离柳。

    他声称与薛宝琴有旧,从前落海时受过薛家海船的搭救,今次上赌桌,正是为报偿救命之恩来的。

    双方在赌桌上博弈起来,都舍得叠加筹马,不肯退让,只要领人。

    虽说离柳是个不会武功的斯文人,坐在那里垂眸似寐,不动如山,面对煞气蒸腾满眼戾色的苏清源,自有一番气定神闲从容优裕的境界。

    而且他专精算数,沉默寡言,报筹马点数却算得又快又准,分毫不差,比充任庄荷的行首要厉害得多,而且一出手就是稳赢。

    这让连输了七八千的苏清源,不得不怀疑有人出老千,因此惊动了锦衣卫。

    苏清源是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而那位神秘的海西国人,则毫无身份证明,锦衣卫要拷走他审问调查。

    这时候许梦龙找来了,声称离柳是她不远万里为女王聘请的匠师,任何人不得未经女王同意就带走他。

    因为事涉茜香国女王,锦衣卫缇绮就上报给了指挥使柳湘莲。

    这桩事让黛玉不由想起当日被拐子二次转卖的香菱,香菱被薛家强抢了去,而今薛宝琴也遭遇了此等境地,可谓是造化弄人。

    最后还是黛玉以女王身份,出手给了教坊司伍佰两,将薛宝琴赎出,暂且让她跟随自己左右。为了避免苏清源再惹是生非,黛玉暗示晴雯将他一针撂倒,在登上海船之前不要让他醒过来。

    许梦龙出海寻访匠师之前,黛玉还只是大宗伯,如今再会,她已经是茜香国的女王了。

    眼下君臣重逢在中原,也是意外之喜,许梦龙拜见了女王,并向女王介绍:“这位离柳,就是臣在海西国寻回的天才匠师。他原名里奥·科隆纳,臣删繁就简,择其名音译,给他取了离柳这个汉名。离柳不但能制造蒸汽动力机床,还掌握了冶炼钢铁的技术。”

    黛玉谙熟海西语及其历史,一听“科隆纳”的姓氏,就猜想此人出身高贵,在海西国不是伯爵后裔就是教廷骑士。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离柳,此人不过二十七岁,身材颀长,一头栗色的卷发,闲适地披散在肩后。

    他肤色极白,高鼻深目,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眼镜,耳旁缀着金链条。身着剪裁合体简明优雅的立领打摺外套,前门襟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笔挺的衬衣。

    在这浊气弥漫的教坊司,他举手投足都似一股清流,散发着一种心正气和的雍容感。

    黛玉可以肯定从前与他素未谋面,只是莫名情愫生起,竟让她有一种“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的错觉。

    离柳右手抚胸,对女王颔首一笑,真诚致谢:“感谢女王慷慨援手,为我的故人脱困。”

    黛玉想了想,用海西语说:“其实她也是我的故人。是我发现她丈夫参与走私,经过证实才害她沦落乐籍。若不是为了聘用先生您,我也无意救她。如此,您还谢我吗?”

    离柳有些诧异,睇了宝琴一眼,很快又镇定下来,用海西语答:“依旧感谢。”

    毕竟他对薛家人了解甚少,救命恩人,也未必就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不管怎样,女王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援手,都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

    与锦衣卫交涉清楚后,黛玉打算领着一行人,直接从运河南下出海,就此归国。

    许梦龙却有些迟疑,悄悄告诉黛玉:“离柳的父亲是海西商人,母亲来自中原一个小官家庭的姑娘。她及笄那年逃婚出来,在远赴茜香国的途中,不幸被拐卖到了海外。我之所以先带他来中原,是为了帮他找到母族。可眼下还没找到,离柳近来心情郁郁,未必肯离开中原。”

    前方就是碧水环绕的瓮山泊,水下就深埋了北戎人世代久居的鸳鸯冢。这充满悲戚的名字,好似已经为她与禛钰的感情作谶了。

    拂着夹岸新柳,黛玉想起斯人斯景,不免有些怅然,请离柳过来,漫步河堤。

    两人相隔半步,一前一后地信步而行。

    黛玉望向漭沆大泽,对离柳说:“朕听许卿说了令慈之事,先生若不介意,朕可以联络锦衣卫,帮先生找到母族亲人,再同先生一道回茜香国。”

    “不必找了……”离柳慨然摇头,伸手撑在了柳树上,“我母亲姓尹名念卿,我的外祖父及姨母都死了。”

    尹念卿?黛玉心头一跳,猛然想到了禛钰之母,孝敏皇后尹思卿的名讳。

    “莫非,你的母亲是孝敏皇后的长姐?”

    离柳叹息着点了点头,“事情已过去多年,再追寻下去也无甚意义。我之所以愿意远涉重洋去茜香国,是想带着亡母的遗愿,生活在那个她向往已久的清净女儿国。”

    见他没有否认,那么离柳还是禛钰的两姨表兄。黛玉不禁触目伤怀,原来他身上的几分熟悉感,来自于禛钰。

    他是“表哥”的表哥。

    这两个字像犯了天条一样,一念一想都是罪孽与痛楚。

    离柳感知到女王情绪低落,便转换了话题。

    “我母亲虽然遭逢劫掳,万幸遇上了我父亲,并没有受什么苦。我父亲是家族的老幺,看起来随性不羁,耽于享乐,喜欢四海游历。

    实则他为了避免家族兄弟倾轧而降志辱身。他精于计算,十分擅长斗纸牌,在海船上扮猪吃虎,用一把纸牌赢得了我母亲。

    说来也是一段浪漫跌宕的邂逅了,他们婚后很幸福。就像中原人说的那样生同衾,死同穴,除了思念亲人,我母亲此生并无遗憾。”

    原来离柳棕色的眼眸、栗色的头发,以及精通心算的天赋,继承自父亲的遗传。

    而他身上雅人深致的举止,与怀珠韫玉的气质,均源于母亲。

    黛玉又问他:“我见你心平德和,知恩图报,是个温柔良善之辈。可我是请你来制造武器的,你不会有抵触心理吗?”

    离柳笑道:“若有抵触心理,我就不会学习制造武器了。母亲的遭遇,让我从小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到底还是绿林法则,普遍弱肉强食。我希望每个姑娘都有自保之力,不再成为剥削伤害的对象。

    如果能假于外物,抵御外侮,威慑强敌,让女子达到倾柯卫足的目的,不正是维系和平的利器么?

    所以我的武器,最适合掌握在守护者手中。虽然我与陛下相识不久,但我觉得您就是遏制冲突,平靖西海的守护者。”

    他娓娓道来的话语,理性诚恳,用意深远,让黛玉不由动容,为之心折。

    二人相交甚欢,彼此目标一致,就如何发展茜香国军事力量,又探讨了许多。以至于女王的车队出发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太子禛钰身为礼部侍郎,原有计划为茜香国女王送行。只是在运河码头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早已失了耐心,便留下两个司务守在这里负责为女王践行。

    他骑马轻驰了几里路,正与女王的车驾相错。尽管茜香国有功于中原,禛钰还不想为这种撮尔小国的国主,走回头路的。

    只是看到车窗中女王秀丽的侧颜,那张脸又熟悉又陌生,让自己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异样。

    细思之下,好似她头上的王冠环佩,勾住了自己的心头肉,连同她奔驰向前的车驾,一同拉扯着他的心,从隐隐发疼,到痛得发颤。

    禛钰长吁一口气,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本能,提起缰绳兜转马头,追了上去。

    等到女王与司务寒暄完毕,挥手作别的时候,禛钰才疾驰过来,滚鞍下马。

    此时女王已经牵裙走向甲板了,忽然一阵强风刮来,女王足下不稳,就要栽倒。

    两只手臂同时伸了过来,禛钰的手甚至直接攥住了女王的手腕。

    “女王,孤来迟了,未能远送。”

    听了这话,黛玉身子一僵,努力提起一口气,徐徐转身,微抖的唇角勉力牵出一丝微笑:“多谢殿下相送,再会了。”

    方才一手抓空的离柳,抬眸望了禛钰一眼,温柔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紧握女王的那只手上。

    “女王再会。”禛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愣愣地撤回手。

    离柳适时提起肘弯,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黛玉噙着笑,挽住了他的胳膊,稳稳地踏上甲板,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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