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北跟173中学隔了两条街。

    一个是宜宁市数一数二的名校,另一个却是混杂了各种不良少年的高中。

    家长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你家孩子考上173,那就是废了。

    说考上,不如说是在中考的大潮里,筛淘了一遍又一遍,筛到不能再筛,剩下一堆浑浑浊浊的东西,人说这堆东西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

    去173吧。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

    所以173中学的学生们,不光是被中考放弃了,也被自己的家长们放弃了。

    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但总会有人站出来想要改善现状。

    大概10年前,颂北中学的升学典礼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要在国旗下讲话的年级第一,当天早上被几个173中学的学生关到了建材室。替代他的是173的学生,在升旗台痛骂教育的不公平。

    说他们只是中考没考好,为什么全世界都放弃了他们。

    他们也想好好学习,但是173的老师们根本不想好好教书育人,每天上课不是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在讲台上自说自话,就是一上课就发卷子,自己在前面嗑瓜子。

    凭什么都是学生,173就不能受到跟颂北一样的教育。

    难道只是因为一个中考失利,就要被打上废物不可拯救的标签了吗。

    这事闹得挺大。

    被关在器材室的学生家长闹到学校,是校长出面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事情摆平。

    那时的颂北校长,是一个秃顶的小老头。

    听其他人说,他是从一个偏远的村庄一步步考进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也许是有这样的经历在,愤怒之余他也能体会到173中学那些学生们的心情。

    两个学校的所有领导骨干,凑在一起前前后后开了一个多月的会。

    最后确定了一个试行三年的交流计划。

    凡是在173中学连续三次大考中成绩排名年级前五的学生,都可以选择到颂北借读一年。

    这一年中如果成绩可以稳定在颂北年级的20%,那就可以一直留在颂北高中学习。如果有成绩特别优异的同学,也可以考虑学籍转入。

    同时,颂北每学年也会派几名老师到173中学任课。

    李羡,

    那时应该叫李风铃。

    就是交流计划的第一批学生。

    她长相平凡,家境清寒,不善言语,身材却发育的出奇好。

    仿佛天生就是给173那群不良学生取笑用的。

    奶牛。

    母牛。

    炸弹。

    窝瓜。

    都可以成为她的外号。

    美术鉴赏课,幻灯片里出现的奶牛图案,可以让她们笑得将教室屋顶掀翻。

    “诶,炸弹来了,我.操快跑。”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他妈大。”

    “诶,李风铃,你家不是没有钱吗?怎么还有钱给你喝奶?”

    “没喝奶你怎么长这么大?”

    这些话她以为考到颂北就会好起来。

    结果那些人却追着她不放。

    更令她崩溃的是,颂北其他班级的学生,居然有人是那些混混的朋友。

    那些噩梦像被牵着线一样,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腕。

    顺着爬过来。

    根本躲不掉。

    她讨厌所有男生,她觉得他们的脑子里似乎只有游戏和这种肮脏的事情。

    好像拿别人的身体取笑,能够随时随地戳中他们的high点。

    有一段时间,她看到男生就会觉得厌恶。

    但他不一样。

    他身上永远清清爽爽,永远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像是躺在草地上,风吹过来的味道。

    他不会用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自己,不会从喉咙里发出唔噜唔噜的震惊声,然后瞪大眼睛喊着卧槽。

    他会在这种不怀好意的视线出现时,若无其事的将他们推开,“打上课铃了,没听见?”

    他不一样。

    他是个很好的人。

    -

    李风铃的家离学校不远。

    她以前会骑自行车,但被那群混混撞见过她在车上奋力蹬脚踏的样子。

    看到那些混混爆发出惊笑,她知道,一定是风将她的轮廓吹得更明显了。

    所以后来,她也不骑车。

    只走路。

    走路很好,李风铃发现她如果放慢一些脚步,总能遇到放学骑着单车回家的程时屿。

    他好像每天放学后都会跟朋友打20分钟篮球。

    所以经过她的时候,额头前的头发总是会微微被汗水浸湿。

    白色的校服外套敞开着,被风吹到身后,猎猎乱舞。

    虽然跟他一次招呼也没打过,但是李风铃觉得他肯定也是知道自己的。

    不然怎么会每次都刚刚好,在她经过最暗的那条街道时,他都会骑着自行车从一旁路过。

    这好像成为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这种美好本应该一直存在。

    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被破坏了。

    一个叫安渝的女生。

    李风铃从第一眼看她的时候,就不喜欢她。

    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要特地去学校超市买湿巾给她?

    她擦的那双鞋,白得刺眼。

    一看就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大小姐。

    一定跟嘲讽她是土老帽的黄莹莹一样让人讨厌。

    她讨厌这种女生。

    那天,她照常放学回家,走在那条路上。冬天总是黑天的格外早,街边的烧烤摊早早地支起了摊子。

    光膀子的老板噼里啪啦冲烧烤架上扇着铁扇。

    架子上的火苗时不时窜出来老高,引得旁边一桌滋哇乱叫。

    “卧槽牛逼啊!!!”

    “光头,你不怕烧到自己眉毛吗?”

    老板用银碳点着烟叼在嘴里,含糊道:“不然你以为我这头发是怎么没的?”

    “哈哈哈操笑死我了,真他妈牛逼。”

    李风铃听到那桌传来的笑骂声,浑身一紧,下意识佝偻起肩膀,低着头想要快步离开。

    有人眼尖,指着李风铃道:“炸弹!”

    “诶呦,还真是炸弹。”搭腔的是173中学混混头子的女朋友,小小年纪画着不成熟的烟熏妆,脸上的脸颊粉底液被烧烤摊的热气烤得几乎要掉渣下来,“喂,跟你说话呢。”

    “怎么去了颂北,就不认识我们这群老朋友了?”

    朋友。

    你们算什么朋友。

    李风铃脚下不敢动了,她求助似的看向这里唯一的大人,烧烤摊的光头老板。

    后者却像没听见似的,呜哇呜哇地抽着烟,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

    李风铃绝望了,这个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或者,是跟他们一样,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混混头子的女朋友手里拿着羊肉串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瘦猴子一样的小弟。

    “哑巴了?说话啊?!”

    李风铃小声说:“没。”

    “大点声!”混混头子的女朋友咬了口羊肉串,肥肉挤出的油从她齿缝流到嘴边,被她用袖子擦掉。

    李风铃忍住恶心。

    “没、没哑巴。”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听到了吗?”女生发出夸张的笑,“她居然说她没哑巴。”

    “李风铃你真的天生长了一副想让别人弄死你的样子。”女生见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颂北灰白色的校服是那么刺眼。

    尤其是校服下面那高耸着微微颤抖的胸脯,更令她愤怒。

    马勒戈比的不就是那俩东西长得大了点吗,王雷那眼珠子就像粘她胸上了一样。

    操。

    贱人。

    长得这么丑还这么贱。

    “你他妈挺着给谁看?”女生用羊肉串的铁签子狠狠戳向李风铃的胸口。

    一团橘黄色的油渍顿时在胸口晕染开。

    李风铃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问你呢,你他啊不会说话啊操!”女生又换了个位置继续戳,这次的位置更加柔软,李风铃忍不住喊痛往后退。

    “□□.妈,你还敢躲?”女生一巴掌甩李风铃脸上,“喊你妈的痛,我看要是男的摸你你他妈能爽/上天,傻/逼装/你妈,婊/子。”

    眼泪从李风铃眼眶里掉落,跟校服上一个又一个油渍晕成一团。

    “妈呀吓死了,快走快走。”黄莹莹的声音从不远处出现又快速消失。

    李风铃心里更加绝望。

    颂北高中的校服面料是特制的,造价很高。

    一套校服就是她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是父母省吃俭用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现在,却被烧烤签子戳出来一个又一个油渍和破洞。

    “你他妈考上颂北你很牛逼吗?我他妈就不信你这个傻逼能连续一年保持学年前20%,等你回173,你看我不弄死你。”

    混混女朋友身边的两个跟班在旁边疯狂叫好,有手贱的趁机向李风铃胸前摸了一把。

    李风铃受惊后退,哭喊:“别碰我!”

    “操,你再喊?”混混女朋友用签子指着李风铃。

    跟班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道:“我他妈好心帮你擦擦校服上的油,你喊你麻痹!”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女生的质问声。

    李风铃像抓住稻草一样回头看,看见那个转学过来的女生,那个叫安渝的人。

    她也穿着颂北高中的校服,跟自己的不同,她那一身干净又整齐。

    就连走过白天下完雨街道的鞋子,也干净得像是新买的一样。

    她祈求地看向安渝,希望她不要像黄莹莹那样跑开。

    她希望这个转学生能够帮帮自己,帮自己逃离这里。

    她好害怕。

    安渝走上前,将李风铃拉到自己身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呵。”女生笑了,“关你屁事?我们跟李风铃是朋友,你别多管闲事,趁我现在不想吊你,识相点,赶紧滚。”

    安渝没有退让,反而将李风铃护得更紧,“朋友会用烧烤签子把她的校服扎破吗?”

    “啧这么烦呢。”女混混拧着眉毛,“你哪个班的?我就欺负她了怎么着?谁让她自己恶心。”

    安渝:“哪里恶心?”

    女混混一愣,第一次有人反问她这个问题。

    她想说李风铃夏天不洗澡,浑身都是臭味。但又知道那只是自己瞎编的,她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她胸大啊,你不觉得跟母牛一样吗?”

    “扑哧——”身后传来笑声。

    女混混像得了什么鼓励,腰板挺直,“不觉得很恶心吗?”

    安渝还真回头看了李风铃一眼,发育的确实很好。

    李风铃往后躲了躲。

    安渝转回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女混混还在笑,“对啊。”

    “所以,阿姨你是嫉妒她胸大吗?”安渝眨眨眼,表情和语气都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没关系的,我看阿姨你虽然是A,但是这东西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你说对吗?”

    “我知道一家聚拢效果特别好的内衣品牌,就在银川商厦,叫春季糖,你可以买来试试。”

    安渝一脸真诚。

    女混混一句妈的出口,一时间不知道先骂哪个。是叫她阿姨,还是说她平胸,“你他妈当街说这种话题要不要脸?”

    安渝:“嗯?不是阿姨你先说的这个话题吗。”

    身后传来憋笑声。

    女混混脸上挂不住,指着安渝破口大骂:“你他妈再叫我一句阿姨试试,把你嘴撕烂。”

    “啊?”安渝一副吃惊的样子,她原地道歉:“不好意思,你多大?我看你脸上……啊,不是皱纹,原来是卡粉了,不好意思这路灯太昏暗我看成皱纹了,真对不起。”

    女混混:……他妈的感觉拳拳打到了棉花上。

    斗嘴她是斗不过眼前这女的了,“你几班的?知不知道我是谁?173的王雷,你不认识?”

    “那是谁?”

    女混混简直要吐血,小跟班连忙跟上,“173中的王雷你都不认识?我雷哥现在还在蹲过局子,还把一中一个人手打折,你再得瑟等雷哥出来揍你。”

    “啊。”安渝点点头。

    女混混以为吓住安渝,得意道,“就是我男朋友。”

    “那陈浩南你们认不认识?”

    女混混愣了下,回头看了眼俩跟班,和桌子旁边坐的小姐妹们,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用眼神交流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人。

    “这他妈谁?”

    “陈浩南你们都不认识?”安渝一拽书包带,用拇指点了点自己,“陈浩南是我大哥。”

    “人称颂北区一霸,巧了,你们雷哥不是正在被拘留,我大哥去年刚从监狱出来,正好可以跟他会会。”

    女混混半信半疑,“你吹牛逼呢吧?”

    安渝抬着下巴看她,一副有胆子你就继续惹我的表情,将女混混心里的怀疑从八分看成了三分。

    难道,是真的?

    不然这女的怎么比她还吊?

    这时,跟班小弟拽了拽女混混的衣服,咬耳朵道:“嫂子,这陈浩南可能还真是个人物。”

    女混混小声问:“怎么说?”

    “这名字我听着很耳熟啊,可能真是在道上混的。”小弟谨慎道。

    这两个人咬耳朵时,李风铃担心的扯了下安渝的书包带。

    安渝冲她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女混混跟小弟咬完耳朵,心里的怀疑已经少于一成,她咽了下口水,越看眼前这女生越像哪个大哥的女朋友。

    不是都说,越是道上混的,越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女生吗。

    她可能真的惹不起。

    女混混道:“陈浩南又怎样,我们家王雷以后肯定比他还厉害你以为我会怕吗真有意思呵呵。”

    “我那烤串都要凉了,没功夫跟你们浪费时间,赶紧滚!”说完以后,女混混带着小弟回到位置上,但也没心情继续吃了,几个人把桌上的烧烤说忙脚乱打包带走,颇有几分逃跑的意思。

    看得安渝笑得直不起腰。

    李风铃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后背。

    这个叫安渝的女生,扎着一个圆圆滚滚的丸子头,碎发用黑色的一字夹别起,露出白净的一节脖颈。

    她身上的校服散发着清新的青橘味,跟旁边烧烤摊的油腻味道格格不入。

    跟自己身上一个一个恶心的油渍更不一样。

    她的校服裤子被精心缝改成合身的样子,略微宽松的包裹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不用亲眼确认也知道那双腿肯定跟露出来的那截脖子一样像玉似的,又白又细腻。

    不像自己,皮肤黝黑粗糙。

    她的鞋子,是自己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名牌——阿迪达斯。

    还是那种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联名款。

    不像自己,一双洗得发白的批发市场买来的破球鞋。

    鞋底因走路磨损得有一个很明显的坡度,脚踝两边因为常年磨损,露出了鞋里的布絮。

    她可,真干净啊。

    李风铃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从自己心底疯狂钻出来。

    为什么,凭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活成这个样子。

    安渝脱掉校服外套,披到李风铃身上,“你校服穿不了了,我的给你穿吧。”

    崭新又散发着清香的校服,天知道对她的诱惑有多大。

    她就像在市集上看到十块钱一件的短袖抢购,走不动路。明明心里已经嫉妒的快要发疯,手上却只能攥着校服边缘,咬着唇说谢谢。

    “没事。”安渝不在乎地摆手,“我买了好几套,这件也是我今天第一穿,你不介意的话就留着好了。”

    施舍吗?

    你是在施舍我吗?

    李风铃紧握着手,抿唇不语。

    “你回家以后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被他们继续欺负了,知道吗?”安渝边走边道。

    用你说吗?

    难道我不知道吗?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去菜市场摆摊,我妈妈给饭店刷盘子要刷道晚上十二点,他们都是最老实的普通人,我就算说了能有什么用呢?只不过让他们徒增伤心罢了。

    像我们这种社会上最普通的人,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能怎么办?

    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办?

    “嗯。”李风铃点了点头,“那你……那个大哥……他……”

    “噗——”安渝笑出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到不能听见她说话的烧烤摊老板,这才道,“什么大哥,那是我乱说的。”

    “啊?”李风铃不解,“可是那个王亮全说他听过这个名字。”

    说到这,安渝笑得更大声了。

    她头上的丸子头也一颤一颤的,就连心里满是嫉妒的李风铃也不得不承认,这样放肆大笑的安渝,特别的、可爱。

    “你没看过古惑仔吗?”

    “?”李风铃很少接触这些,她家为了节省电费,电视基本不怎么开。

    一瞬间她以为安渝在嘲讽自己见识短。

    “那个陈浩南,是古惑仔里的一个主角。古惑仔那么火,他肯定听着耳熟啊。”安渝快要笑出眼泪了。

    突然,李风铃听到一声轻笑。

    她循声转头去看,发现程时屿正骑着单车慢悠悠跟在后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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