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日。

    入夜,料峭寒风裹挟着冰冷雨丝,吹打在人的身上,周身寒意。

    阴影重重的缥缈宗后山,许清然撑着伞,她的面前,是跪在雨中的容珩。

    容珩周身已然湿透,细碎的额发被雨浸湿,雨水源源不断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许清然冷声道:“容珩,你可知错。”

    天边雷电乍响,撕裂苍穹,将大地上的一切照亮。

    容珩跪得笔直:“徒儿不知。”

    许清然怒极反笑:“你不知?”

    容珩下巴微扬,“徒儿不知!”

    许清然忍不住冷笑,“我许清然向来以公正严明闻名于世,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感情用事的废物徒弟!”

    容珩平时再春风和煦,如今却是一点温润之色都不见了:“云千月所杀之人,一背叛了孤月岭,二不属于缥缈宗,她想如何处置此人,师尊与徒儿,乃至宗主前辈们,都没有资格插手此事。”

    “你……”许清然指着容珩,也不知是不是怒火攻心,竟有些站立不稳。

    容珩忙膝行上前两步,扶住摇摇欲坠的许清然,低声道:“师尊,当心自己身子。”

    许清然被他在雨中仍有温度的手烫了一下,赌气似的甩开了他的手:“云千月入我缥缈宗内杀人,此事人尽皆知,怪我去的晚些,竟然让她在你的手底下跑了!你还不知错吗!”

    容珩双眼泛红,“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孤月岭之主,这偌大世间,就没有她存在的余地了么!”

    许清然额头青筋暴跳,兜手给了容珩一巴掌,气得发抖,“你当云千月是什么好人吗,你的二师伯被她亲手所杀,她是整个缥缈宗的仇人!事到如今,你竟然选择了她,而背叛了缥缈宗,背叛了师尊!我没有你这个徒弟!”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容珩的左脸登时肿起,他却不气不恼,俯下.身去:“请师尊保重身体,珩儿愿受一切责罚。”

    许清然有些踉跄,伞也拿不稳了,她摆摆手,很疲倦的样子:“既然不知为何做错,那就在这跪着吧,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你就永远在这跪着。”

    随着许清然的离开,雨势逐渐加大。

    远处的亭子中,有个人一直在注视着这边。

    容珩被罚跪,整个宗门没有人敢上前,许清然不许他用任何护身的法术,在雨里跪了好几个时辰,他有些肉眼可见的疲惫。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一只手扶住了他。

    他抬头看去,秦玄衣在他旁边,替他遮去风雨。

    “……宗主。”

    秦玄衣望向许清然离开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道:“清然她脾气直,认准了什么事,就绝不会回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容珩微微低头:“是,弟子不敢生师尊的气。”

    秦玄衣微笑道:“你和她虽是师徒,却一点都不像,你这性子,倒是有些像我。”

    容珩谦卑道:“宗主当年的救命之恩,师尊的授业之恩,容珩都不敢忘怀。”

    秦玄衣很是满意,“我知道,你从小时候开始,便有些偏心千月,我又何尝不是看着她长大的呢,清然他们自发去围剿孤月岭,我曾想阻止,却也无济于事。”

    容珩怔了一下,一滴雨滴自他睫毛上坠落,“宗主竟想阻止围剿?为何?”

    秦玄衣摇头道:“我了解千月的性子,她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之事,我一直都觉得有误会,却苦于一直没有澄清的机会。你师尊与你二师伯的关系十分要好,你二师伯死后,你师尊执意认为千月正是凶手,这么多年,她执念太深,情绪也变得激进起来。”

    容珩微微震惊,不解道:“可其他门派与世家大族,不是都一致认为,云千月是邪魔外道,人人除之而后快吗。”

    秦玄衣微微一笑:“你说的不错,可我却不这样认为,不过,只我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撼动这些人的。这些年我对门派疏于管理,竟让其他宗门找到机会扶摇直上,如今缥缈宗与另外两个大宗门更是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趋势,再加上,应尘又不在……我们想要从中保下云千月,难之又难。”

    说话间,一直连绵的雨势渐渐停下,后山万籁俱寂,天边乌云散开,万物都被洗刷干净。

    秦玄衣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又将伞合上。

    “这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总算是停了。世间万物,总会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雨滴顺着树叶滴下,落在地面的小水洼里,波澜渐起,搅碎了水面上弯月的倒影。

    雨过风止,容珩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

    秦玄衣慢慢道:“珩儿,我知道你心向于谁,男欢女爱,自是再正常不过,不过云千月早已和当年不同,我能看出来,她的心,比千年玄冰还要冷硬。将她带回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都要见她。”

    容珩抬眼:“宗主……”

    “少说没用的话,做不到,就还了当年欠我的那一命。”秦玄衣不复往日的温和,他弯腰拍了拍容珩的肩膀,在他耳边道,“别忘了,当年我是怎么保下你的。难道,你不想护住你心心念念的千月吗?”

    容珩想起,数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出身并不好,与云千月有着“异曲同工”的悲惨童年。

    他的亲人都死于战争,他自小无依无靠,无处可去,但身处凡间底层,男子总好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开始,他在一家酒楼做后厨帮工,本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可上天偏不肯饶过他。

    这家酒楼是远近闻名的高档之地,往来之人无不是高门显赫的贵族,亦或者是闻名遐迩的修道高人,其中利益关系,更是纠葛纷杂,就连他们这种不起眼的后厨帮工,为了向上爬,都免不了拉帮结派。

    可惜的是,他一无来历,二因天性单纯而不愿巴结上层,自然就成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被逐出酒楼后,他辗转入过镖局,当过高门的侍卫,也干过一些不能明说的阴暗勾当。若是将这些事告诉缥缈宗的其他弟子,他们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容师兄,怎么会有这么悲惨不堪的过去。

    而真正的人生转折点,才是让他蜕变的关键。

    命运似乎总在跟他开玩笑。有一次,暗中行事的他被人揭穿,他又一次被赶出来,成了乞丐中的一员,每日与狗抢食。

    他所在的地方偏僻,平时也没什么人来,盼了很久,才盼来一队路过的商队,他便去和一队路过的商队讨要他们的剩饭剩菜。

    可是,那商队领队宁可将剩菜剩饭倒进河里,都不肯施舍给他这种肮脏的乞丐,还着人将他打了一顿,理由竟是他弄脏了他们的货物。

    容珩眼底顿时变冷。

    当夜,他悄悄潜入商队的帐篷,用自己磨出来的石头刀,将领队的喉管割断。

    帐篷中其他侍卫朦胧醒来,见状纷纷拔刀应对,容珩反手拔出领队的佩刀,多年来的经历,让他既有力气又有灵巧,很快,他便无声地解决了这几个侍卫。

    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温热的鲜血贱了他一脸,他抬头一看,一个女童指着他,满脸惊恐。

    领队这一帐篷的人都死了,商队其他人必然追究到底,若是被这女童泄了密,可就没那么好看了。

    容珩天性温润的性子早已被磋磨干净,此时的他杀红了眼,也不管是不是孩子,刀尖便顶在了她稚嫩的脖颈。

    死了便死了,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天生就该活着,好与坏,不都是命吗?

    尖锐的刀剑正欲刺破女童脖颈,忽然一道白光飞来,救下了女童。原来是有人见帐篷出事,不敢靠近,以为是周边邪祟,便连夜请来了附近的仙宗之人。

    彼时的容珩还是个不会任何法术的普通人,纵然手中有刀,也远远不敌仙宗之人。

    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商队其他人要求严惩,杀人偿命,容珩被县衙之人带走,择日处斩。

    容珩已经彻底绝望,所幸,上天肯放过他一次。

    那时,秦玄衣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天降神兵,将他从死亡的结局中解救出来。

    秦玄衣捉来一只奄奄一息的邪祟,对县衙和仙宗说,容珩是无辜的,当时有一能控制人心的邪祟,给容珩种下了心魔,他这才神志不清,杀了人。

    就此,容珩得以保住这条命,入了缥缈宗,成了许清然的弟子。

    缥缈宗的众人将他养的很好,他也逐渐恢复成了温润的样子,深受宗门上下敬爱。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心魔,并非是秦玄衣为了救他而编造的谎言,而是实实在在地,扎根在他的心中。

    为了报复,为了活着,他居然成了这般不堪的刽子手么!

    他不能原谅自己。

    在一个如今日一般的雨夜,容珩心魔发作,只能将自己紧紧关在房门中,调息打坐,竭力抑制。

    他只记得,那天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他院子里的猫儿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角落不敢出来,他周身狼狈不堪,却只能独自一人对抗心魔。

    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

    窗外,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的敲门声和绝望的呼喊声,如狂风骤雨般,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开门了。

    经年的仙道修行,竟也无法摆脱他对自己的谴责,不仅如此,还让他错失所爱。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他再也不想错下去了。

    秦玄衣很快离开,只剩下容珩在原地,仍是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良久,容珩缓缓闭上眼,不知是泪还是雨,从他眼角滑落。

    “是,容珩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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