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疏雨骤,天水洗涤着这世间一切的罪恶。

    常公子的死状过于惨烈,缥缈宗的人替他盖上草席,勉强维持面子,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

    珠帘一般的雨幕中,走来一个撑伞的白色身影。

    冒雨忙活的弟子们纷纷见礼:“容师兄。”

    容珩特来处理这个案件,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常公子死于谁手,而容珩不过是奉师门之命,来走个过场罢了。

    容珩淡淡望着那具尸首,脑海里全是许清然对他说的话。

    ——只要你将她作为凶手拿下,我会在宗主赶到之前,将她杀死,替师兄报仇。

    如柱的雨水倾泻在伞面,容珩撑伞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心之所向,授业之恩,他竟难以两全。

    朦胧的雨柱里,走来两个身影。

    云千月身着一袭耀眼红衣,这漫天大雨并没有将她的身上涿湿半分,而她的身边,黑衣傀儡正在替她撑伞,半边身子全部湿透,他依然未见半分不耐,哪怕是疾风骤雨之中,伞面依然不见丝毫歪斜。

    “原来是容仙师,别来无恙。”云千月微笑道。

    容珩的伞微微抬高,她对上容珩一双浅茶色的眼睛。

    上次见面,已经记不清何年何月,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她走投无路,冒着大雨去敲他的门,却被他拒之门外。

    她浑身湿透,寒气擒体,没有人替她撑伞。

    那时候的云千月,正在体会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

    时隔多年,容珩没有丝毫变化,他永远都是那么温和谦逊,对所有人都关怀备至,唯独将她一个人扔在大雨里,连句话都不肯施舍给她。

    她本以为,容珩亦是对她这个邪道之人嗤之以鼻,没想到,他的茶色瞳孔,竟微有闪烁。

    “千月……”

    只可惜,她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人了。

    “呀,这儿怎么有具尸首?”云千月适时地用夸张的语气掩盖住了容珩的声音,“一向正义清明的缥缈宗,怎么会出现死状这般可怖的尸首呢?”

    容珩此时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半句。他紧紧握住伞柄,干涩道:“宗主与家师,命我彻查此案。”

    云千月真诚问道:“不知赫赫有名的容仙师,查出了什么没有?”

    真正的凶手就在眼前,可稽查之人,却不敢望向凶手的眼。

    容珩脸色苍白,转过脸去,“尚未。”

    “这具尸首的死状太恐怖了,我好怕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云千月大胆地看向他,“容仙师可得好好查查,不然,让凶手逍遥法外,为祸正道,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好……坏消息。”

    她一边说,一边随意游走在尸首周围,惊叹连连,“它脖子上的伤口好深,若再用些力,只怕它会被当场斩首呢。还有它的腰部,这一刀,险些将它腰斩,这凶手是有多恨它,竟让它死的这般痛苦,难道说,它生前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违背天道之事吗?”

    她自说自话,忽然扭头问阿洛:“这种杀人手法,你可见过?”

    雨水顺着阿洛的侧脸滑下,他冷冷道:“见过,很像我的杀人手法。”

    云千月问道:“有人模仿你杀人?”

    阿洛摇头道:“不会的。没有主人的操纵,寻常人无法模仿。”

    云千月恍然大悟,“看来这凶手,只能是我自己了。”

    她转向容珩,语气轻柔,“容仙师,真相大白,凶手正是我本人哦。”

    容珩这才看向她,眼神复杂难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云千月道:“凶手在行凶后,都会第一时间返回现场,去看众人的表情,以此获得快感。很遗憾,你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对什么都无比淡然。”

    她愉快地拍了拍手,“既然凶手已经查出,那么,请容仙师将我绑去贵宗关押要犯的地方,我听闻那里鬼神难出,正适合我这种草菅人命的妖女。”

    容珩却道:“千月,你别这样。”

    云千月不解:“关押凶犯,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千月,你是孤月岭之主,缥缈宗对你来说太过危险,我会护送你,安全离开。”容珩似乎是有些疲惫。

    “凶手就在眼前,容仙师居然私放逃离?你这是,打算投靠孤月岭了么。”云千月自得一笑,“正好,你的大师兄洛应尘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傀儡,我不介意你再对我投怀送抱。”

    本以为容珩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却道:“千月,我对你没有任何脾气,这些话,你留着对别人说吧。”

    她是在用语言激怒容珩。

    多年前,容珩与洛应尘关系极好,两个人经常同进同出。

    虽然总有人说,洛应尘比容珩强,可容珩生来心态宽和,这话他不仅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以此作为鼓励自己上进的理由。

    可昔日的双绝,如今再见面,却是这种泾渭分明的画面。

    对于容珩这种博爱天下的人来说,与邪魔为伍,自然是他最不齿的事。

    想必,容珩定然是恨极了自己吧。

    云千月挑衅地看着容珩,他必须清楚地知道,她与他现在是完全的两路人,他便可没有任何犹豫,将她作为凶手,关进缥缈宗的监牢。

    她曾经想过,带着阿洛强行突破监牢,可缥缈宗毕竟是大门派,这监牢岂能是她随随便便就能从外界打破的?

    她要进入内部,再徐徐图之。

    但她没想到……容珩根本不吃这一套。

    当真是脾气最好的人,也是最难搞的人。

    云千月在容珩身上头一次吃瘪,随后将目光落在了阿洛身上。

    他能不顾自己的职责,总不能不顾他这唯一的师兄的脸面吧。

    她将手肘抬高,靠在阿洛的肩膀上,“容仙师,我的傀儡曾经是你的师兄,也怪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调教他,导致他现在连点表情都没有。”

    当着容珩的面,她伸手刮了一下阿洛的下巴,“我得好好调.教.调.教你,来,笑一个。”

    容珩:“……”

    云千月握着阿洛的手,用伞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又从旁边露出一只手,“我要与自家小傀儡温存一下,容仙师也要围观么?”

    容珩收回目光,木然地转过身去。

    伞里,阿洛看着云千月,缓缓提拉起嘴角,可眼神依然空洞。

    云千月:“……”

    “太僵硬了,你笑比哭还难看!”云千月露出完美的微笑,给他示意,“来,学我,眼睛里要有光,笑得才好看。”

    阿洛盯着她一动不动,不知为何,连做动作都忘了。

    云千月拍了他一下,“盯着我看做什么,主人的命令都忘了?”

    阿洛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学着云千月满脸阳光的样子,弯了弯嘴角。

    云千月踮起脚,摸了摸阿洛的头发,后者也听话地微微垂头让她摸。

    “真乖,你可比洛应尘懂事多了,知道取悦主人。”

    一边说着,云千月一边挠了挠阿洛的下巴。

    阿洛想躲,却无法躲避主人的动作,只能任由她。

    云千月逗了他好久,阿洛终于艰涩道:“主人。”

    云千月道:“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就跟主人说。”

    阿洛道:“耳朵,有些热,好像……要坏掉了。”

    云千月:“……”

    见云千月久久不说话,阿洛试探道:“主人?”

    云千月有些尴尬,“你不是坏掉了,我听说洛应尘仍是元阳之体,可能……他还没碰过女人,所以我一摸你,你就有了反应。这很正常,你别担心。”

    可阿洛一听这话,明明没什么表情,可云千月就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失落。

    云千月有些凉薄地看着他标致的脸,似乎在思考,一个傀儡,哪来的情绪。

    而真正该有情绪的容珩,样子却更像傀儡多一点。

    眼睁睁看着他的大师兄被人这般调戏,他居然还能无动于衷!?

    说好的双绝呢!

    “千月,玩够了吗。”容珩叹了口气,要来牵她的手,“趁现在危险还没来,我先带你走。”

    可还没碰到,容珩的手腕就被死命攥住。

    阿洛冷冷道:“别动她。”

    容珩抬眼,“一具傀儡而已,倒是挺有主意。”

    阿洛不语,云千月微笑,“他再有主意,也是我的意思。”

    容珩看向云千月,后者笑道:“我不信任世间任何人。”

    容珩道:“包括我?”

    云千月失笑,“当然,难道你你以为,你是什么特别的人吗?”

    容珩微微怔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碎裂掉。

    他眼底发红,极力忍耐,“你可知,身边之人,是洛应尘,还是傀儡?”

    云千月不解,道:“答案就在眼前,容仙师何必装傻。”

    天边雷电闪过,照亮容珩一直都苍白的脸,“洛应尘的修为,深得秦宗主真传,深不可测,你又怎知,他是真的傀儡,还是伪装,又或者,两者皆有?”

    云千月沉下脸色,“既然容仙师与我并非同路人,那么我身边之人如何,又与你何干?”

    他这一番话,却让阿洛蹙了下眉。

    他,到底是谁?

    又为何,存在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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