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瑄觉着自己大概是被气得失了智,心底里居然还佩服起了苏珏。

    人在淮南,却这么快就料到了她藏身在漠上军营里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

    还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这张狗屁不通的借命符给塞进来。怕是借命是假,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故意恶心她是真吧!她还真不能小瞧了这混球!

    赵远山看燕琅瑄一脸阴沉地生着闷气,当真以为她是被什么人借了命心里不舒坦,于是,他跟云棠要了笔墨来。

    秦铮凑过去,看到赵远山端坐着,在那张黄纸背面画了几笔,好奇道:“赵远山,你还会破咒?”

    赵远山微微一笑,讲道:“年少时在下曾在战场上杀了人,便接连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为求内心安宁,后来上终南山拜师,在道馆修了两年的道。对于符箓,不才还是略知一二的。”

    看不出来啊,赵远山居然还做过两年道士,秦铮都有些敬他了。

    只见赵远山抬手画完符文后,又在下面添了二字。

    秦铮一细看,他下面写了:不借。

    一时间,秦铮感觉小脑像是被人捏成了一小团,目光呆滞地问他,“这就是你的破咒之道啊?”

    赵远山道:“阿铮姑娘莫急,待我写完。”

    只见他一脸认真地又在下面添了俩字。

    秦铮一看,哦,敕令。

    敕令不借。

    道爷斗法,就是与众不同。

    秦铮和赵远山拿着这符纸,折腾了好一会儿。

    末了,燕琅瑄终于躺上了床,云棠也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赵远山独自坐在帐外,目光幽幽地看着地面出神。

    秦铮轻手轻脚地出了帐,挨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赵远山,你说年少时上阵杀敌,可昨晚在战场上,为何不敢拔刀?”

    赵远山怔了半晌儿,不知在想什么,而后又坦然地笑了,“阿铮姑娘,你可听过赵家有一位不敢上战场的笑柄?”

    秦铮瞅着他没有说话。

    赵远山低头看着别处自嘲起来,“在赵家没有不能杀敌的男人,我是个凤毛鸡胆。”

    秦铮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讲起了她自己的身世,“我是个罪臣之女,家族被流放到漠北以后,就死得只剩我自己了。那会儿营里头的大将军还不是萧政,是一位……一位很厉害的将军。将军在的时候,边关安宁,战事少,营里的小孩儿,不分男女,不论出身,都跟着将军习武,将军还喜欢教我们讲道理,很多话儿,我现在都记着呢。”

    秦铮很久不和人说自己从前的事,但只要一讲起这些,她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生动。

    赵远山认真地看着她。

    秦铮忽地自顾自笑了,她说:“我在漠上呆了十几年,那些年,为了讨将军青睐,偷摸着上过很多次战场。将军却说,打仗这玩意儿,就不该是个正常人向往的东西。人一旦上了战场,就一定会经历同类相杀,对同类相杀之事毫无畏惧之心,又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呢?回头想想,倘若这乱世中最后活着能留传下去的血脉,都像萧大将军,或是你父亲一样,视人命为草芥,那如今这天下,还有何未来可言?”

    “这世上杀人如麻的事我见过太多了,也不是没有亲眼见过小女孩儿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出手杀人,可赵远山,你却是我见过第一个在战场上不愿夺人性命的男人。”

    赵远山神色复杂,“阿铮姑娘的意思是,我像个小女孩儿?”

    秦铮一愣,摇头,“我是说,你心似菩提,有一副天生的慈悲心肠。再说了,就是说你像女人,有哪里不好吗?”

    赵远山也是头一回听有人这么安慰他,一时间恍了神,轻飘飘道:“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秦铮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别看燕大人那样杀伐果决,其实她同你一样,也是心软之人,只不过,她心思足够深沉,哪怕手上沾了血,也能在沙场当中自处。而你,你有你的归宿,你不属于战场。”

    赵远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铮拍拍他的肩膀,“赵远山,杀不了人,是好事。你心里没有阴暗,是个纯粹的好人。”

    赵远山突然问,“阿铮姑娘,你呢?你属于哪里?”

    秦铮认真想了想,说,

    “我一出生便是战场,应当也是要归于战场的。”

    燕琅瑄睡不着觉,在门口沉默地站着,听他们二人聊天。

    直到赵远山走了,秦铮还一个人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铮。”燕琅瑄不自觉地出声唤了秦铮,许多年没有这样亲近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她愣住了。

    秦铮的思绪被打断,她似乎也没预料到燕琅瑄会这样称呼她,慌忙站起身行礼,“大人,您醒了。”

    “你刚才提到的,那教你习武的将军,同我讲讲。”燕琅瑄说。

    秦铮眼神突然闪躲起来,“大人,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燕琅瑄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好久,才轻声说:“那是位女将军。”

    那语气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陈述某件事。

    秦铮的表情僵了一瞬,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大人慎重,触及颇多禁忌,恕我不能多言。”

    禁忌?燕琅瑄心里头冷笑了一声。是啊,有关她的事,处处都是禁忌。

    她没有再勉强,换了个话题,“今晚营里论功行赏,你探察有功,有什么想要的?”

    秦铮脸色却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大人,今晚的营里的酒宴,我多嘴给您提个醒儿。”

    她在鲁能手底下做事这么些年,没有少被他打压过。鲁能既然敢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对燕琅瑄耍心眼子,那后头这庆功宴的机会,更不会轻易让她出头。

    十有八九,鲁能是要搅局的。

    燕琅瑄没有靠山,自个儿也没在营里站稳脚跟,怕是去了,也捞不着什么好。

    可燕琅瑄又不是冲着捞好处去的。

    到晚上赴宴的时候,萧政提了燕琅瑄的名儿,和她喝了些酒,轮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却说了这么一番话:

    “咱们边关军一向军纪严明,视军令如山,念燕校尉初来乍到,救援有功,便功过相抵,不作赏罚,燕校尉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把她战场上立的功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燕琅瑄微眯了眼,看向萧政身旁的鲁能,那小子正一脸挑衅地看她。

    想来萧政能这么论,一方面是因为鲁能在他嚼了舌根儿,另一方面,也是因开战前刻意压着她不让上阵,最后却还是需要她救场,有失面子的缘故。

    还没等燕琅瑄说什么,底下的刘二狗就憋不住话儿的嚷嚷起来,“大将军,您这话说的,要她真听了您那死命令守在营里,今晚咱哥儿几个,早就去下边儿和阎王喝拜把子酒去了!”

    话糙,但胜在说得是人话。

    刘二狗看起来这么个不讲理的,关键时候倒还能站出来给燕琅瑄说句公道话。

    萧政听了这话果然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鲁能“啪”地一拍桌,指着他鼻子喊,“刘二狗!这儿有你什么事!吃你的酒!”

    刘二狗脾气冲,又喝了大酒,听了这话立马不乐意了,“嘿我说鲁校尉,若不是昨儿个你拦着姓燕的不让她上战场,这会老子早就让她见识到老子的真功夫了!这事儿老子本来就心里不舒坦,警告你你说话敞亮点儿!”

    “够了!”萧政怒声一斥,“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燕琅瑄本来也不指望萧政对她能有什么好奖赏,从她来军营之后就三番五次地被人找茬,她就早看出来了,营里头男人的路子跟她在朝廷里见识到的是一样样儿的。

    明面儿上谁都不会说看不起女人的话,毕竟头顶上有个女皇帝当政呢。哪怕说偶有一两个出头鸟把话直说了,对他们也都是无伤大雅的事。

    背地里不一样。没有男人想看女人强过自己,还骑到自己头上来,即便不使绊子,也乐得看见女人吃瘪。

    可这些人团结,愿做也不愿认呀,就算她撕破脸,也讨不到好处。

    再说了,她想说的话刘二狗已经帮她说了,放了态度在,人大将军都不认,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

    所以看萧政发了火,燕琅瑄就顺势接了话,“萧大将军治军严明,但凭将军作主。”

    这事儿这下才算才熄了火。

    过了没一会儿,刘二狗端着酒坛子就凑到了燕琅瑄跟前。

    “你那天对我不是挺硬气吗,见着大将军这就服软了?没看出来啊,你也是个看碟儿下菜的主儿啊!”

    酒气熏得燕琅瑄头疼,她眉一皱,嫌弃道:“刘二狗,另一颗门牙是不是不想要了,直说。”

    一听这话,刘二狗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晕晕乎乎地,伸出手,把燕琅瑄的上嘴皮子往上那么一掀,“我瞅着你这玉牙镶得不错,回头能不能让云棠那小妞儿也给我弄一个?”

    他现在说话还漏风呢!

    燕琅瑄被这他动作搞得烦躁,眼神冷得都能杀人。她抄起刘二狗胳膊,往肩膀上一发力,“扑通”一下,重重把他摔了个狗啃屎。

    这下子,刘二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打起了呼噜,终于老实了。

    不远处,鲁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憋了什么坏儿,眼里冒出来的光都是阴冷阴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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