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雪,无声坠下。

    程九昭抬起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汹涌而出的泪,“你我成亲,最快也得等三年。不如来年,我陪你去一趟北朝?”

    元明月用力摇了摇头,“不好,几位皇叔时刻盯着我。若你带我去了北朝,定会连累你。”

    关外侯之子私自去北朝,若遇有心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稍有不慎,便可能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她的余生漫长,有足够的岁月等下去。

    终有一日,她们母女总会再见。

    “扶光,观主还写了一封信给我。”元明月展开信,与程九昭一起看起来。

    式如玉临走前,元明月曾托她找一可靠之人,去南山送一封信。

    观主一向谨慎,此次回信并未托人,而是派大师姐亲自去北境城,交到魏夫人手中。如此一来,这封信才能真正交到她手上,而不是被藏在暗处的棋子截获,交给他们各自的主子。

    信中寥寥几语,程九昭慢慢读完,眉心紧蹙,指着信纳闷问道:“观主很喜欢佛经吗?”

    “非也非也。”元明月逐字逐句与他解释,“贫女不知家中有宝藏,经智者点拨,才知此事。可贫女势单力薄,注定护不住家中财宝。智者之言,于贫女,是生机也是危险。”

    程九昭:“此故事的上半段出自《涅槃经》,我往日听师父读过。”

    “扶光,你真博学。”元明月心想自个虽不上进,但找的驸马却博学多才,连佛经都记得这般清楚,一时颇为自豪。顿了顿,她继续说:“我知晓式山的满山宝藏藏在何处,可元前时刻派人盯着式山,我不敢轻举妄动,便央求观主帮我出一出主意。”

    今日看这封信的意思,观主也劝她莫要草率行事。

    无人发现的宝藏,最后才会是她的。若让其他人知晓,那些宝藏,注定等不到她出宫,便成了饿狼口中之食。

    程九昭越听越感迷惑,“式山的宝藏?”

    元明月随口应他,“大巫这些年装神弄鬼攒的银子,挺多的。我上回算了算,差不多够我俩潇洒过十辈子。”

    程九昭对身外之物,提不起任何兴致。见元明月手舞足蹈还想说宝藏的入口与钥匙在何处,他赶忙打断,“杳杳,我娘还在宫中吗?”

    元明月:“对,她与两位娘娘应有事要商议。”

    她们三人商议何事,元明月一猜便知。眼下,她抱着程九昭,一再收紧手臂,“扶光,我等了你很久。”

    下山前,师姐们曾问过她。若有一日她嫁与程九昭,当日相救之事,她是否会原原本本告知给他。

    元明月当时站在崖边,低声回了一句,“不会。”

    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爱意,她会小心藏好,直到他们垂垂老矣。

    檐下微风,徐徐而来,夹着阵阵白雪微寒。

    温热的手,默默将她抱紧。似喟叹般,程九昭轻声回了一句,“杳杳,我该早些下山的。”

    ……

    长秋宫中,自元明月一走,徐见羞便敛了笑意,“魏夫人,明月虽不是哀家亲生的孩子,但闻美人走时一再拜托哀家,求哀家照拂她一二。有一事,哀家想了又想,还是决心问一问你。”

    “你与关外侯,可会嫌弃明月命格不吉?”

    昨夜,徐见羞与郭见容谈至半夜,最终打算问出这句话。

    南朝尚巫,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对巫师之言坚信不疑。元明月因大巫一句“太白昼见,妖星现”,被天下人惧怕,厌弃。甚至连她的亲生父亲,也未曾真正爱护过她。

    徐见羞一直打算等元明月大婚后,便下旨让她去北境城。

    可离得越远,她们越害怕。害怕有负闻欢所托,让她辛苦诞下的女儿,去了北境城后,却被人厌弃。

    天高皇帝远,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见羞在重华宫多年,见识过太多表里不一之人。

    魏夫人听出徐见羞的言外之意,起身正色道:“娘娘,妾身二十余年前诞下扶光,可他长到五岁,仍辨不清人。侯爷找了不少巫师与道僧入府,他们都说扶光是邪物入侵,才得了怪病。”

    起码,她信那些人之言,逼着儿子喝下一堆符水,任儿子被那些人用桃木枝抽打驱邪。

    后来,她幡然悔悟,将那些人赶出府。

    这世上,哪有邪物哪有灾星,只有欲壑难填的人心罢了。

    “娘娘,扶光上回已问过妾身此事。”魏夫人淡然一笑,启唇一语,掷地有声,“吾儿不信,妾身与侯爷亦不信。”

    “好。”徐见羞抚掌道好,“今日,哀家便代闻美人,与魏夫人结姻亲之好。明月尚需守孝,不若等她孝期过后,再细细商议成婚诸事?”

    魏夫人点头应好,复又夸起元明月,“公主真是好看。”

    只可惜自己的儿子偏偏得了盲病,如花美眷在他眼中,也是白纸一张。

    徐见羞与郭见容对视一眼,附和道:“嗯,明月不仅貌美,还好学。宫中两位夫子与几位尚仪,常常对她赞不绝口。”

    一番话,倒让魏夫人生了自卑之心。

    想她的儿子,除了身世相貌尚好,其他方面,委实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当下,她听两人喋喋不休说起元明月的好,只得默不作声。

    徐见羞见好便收,见天色已晚,忙不迭吩咐青霜送魏夫人出宫。

    等人一走,她与郭见容靠在椅子上,直呼不容易,“早知闻欢的一双儿女这般不上进,我俩当初何苦联手做局,赢她的银子。”

    若非在牌场上赢了闻欢太多,她们何至于今日昧着良心夸元明月心善又好学。

    郭见容幽幽叹气,“不知道如今闻欢的手气如何?”

    徐见羞难得大笑,“没了我们二人,凭她的手气与牌技,自然是百战百胜。”

    笑声从殿中传出,被厚重的宫门挡住。

    起于栖凤殿,也止于栖凤殿。

    魏夫人刚出宫,便看见等在宫门外的程九昭与方槐序,两人推着司臣,不知等了她多久。

    “义母。”

    “娘亲。”

    魏夫人自小最心疼司臣,一看他便止不住的心酸,“今日冷,你们何苦等我,快上车。”

    马车够宽敞,魏夫人拉着司臣的手,嘘寒问暖。

    她昨日到中都城后,原想去看他们二人。谁知司臣去了城外,迟迟未归,方槐序又在宫中当直。

    一来二去,她只见到一个齐彧。

    司臣帮她拢了拢狐裘,“义母,近来入京路上,时有流匪作乱。你来时,可曾遇见?”

    魏夫人乐呵呵炫耀,“你也知道你义父的为人,这回我入京,他只肯派五人护送我,生怕多了,被人无端参一本。许是义母运气好,一出城便遇到一群去中都城的镖师。”

    他们一行人结伴入京,倒也一路平安。

    司臣与方槐序也夸她运气好,独独程九昭坐在角落,深觉元明月料事如神。

    魏夫人今日得了徐见羞的准信,自是高兴,“今日有缘得见公主,真是三生有幸。对了,从贤,我听两位娘娘说,公主跟着你在读书?”

    司臣乍然被点到,面色尴尬回道:“对。公主天资聪颖,不仅读书认真,练字更是刻苦。”

    元明月的书,不到五日,已写满情诗与程九昭的名字。

    如此上进,确实担得起“认真”与“刻苦”四字。

    魏夫人不知内情,一听司臣所言,心中对元明月更是满意不已,“我听宫里的姑姑说,公主于下厨一事上,极有天分。”

    司臣嘴角一抽,想起新岁前元明月孝敬的那张饼。一想到当日牙齿酸痛至夜半的心酸,他实在夸不出“好吃”二字。方槐序眼珠子一转,赶紧指着程九昭,“义母,我们三人中,数扶光吃的最多。”

    闻言,三人齐齐看向程九昭。

    程九昭害羞地笑了笑,“公主做的饼,自是好吃,又香又劲道!”

    魏夫人喜不自胜,当即决定十日后便回北境城准备聘礼。

    车中三人,表情各异。

    司臣长呼一口气,方槐序掀帘看向路边,程九昭盘算着明日进宫与元明月见面一事。

    马车路过长乐王在中都城的府邸,方槐序失神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魏夫人喊了他几声,见他一脸落寞,悄声问身旁的司臣,“老大怎么了?”

    司臣摊手,“大哥不肯说。”

    程九昭拍拍方槐序的肩膀,“大哥,别看了,她昨日已回建业城。”

    方槐序转身,笑着应道:“我知道,公主三日前,便与我说过。”

    元明月还说,她旁敲侧击打听过了。元茹此番回建业城,是因长乐王打算赶在三月前皈依佛门。而长乐王世子一心修道,建业城无人管,元茹只好放下追查元蘅之死的真相,回家打理长乐王府。

    “方公子,堂姐说她记得你,还托我问你一句话。若你真的喜欢她,可愿陪她守着建业城。”

    方槐序直到元茹离开之日,仍未想清楚。

    他是否真的愿意舍下师父与四个弟弟,为了区区几面之缘的女子,从此留在建业城。

    元明月热心为他支招,“方公子,此事不急,你慢慢想清楚便好。”

    可是,他何时才会想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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