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前收了银票,丢了银子,“本王不差这几两碎银。”

    临出宫前,元明月不停哀求,“六皇叔,你明日早些进宫。魏夫人午后便要来,我不能失了礼数,瞧着不好。”

    元前怒不可遏,“本王要上朝。”

    元明月见他实在生气,只好改口,“那你下朝后给我,也行吧......”

    “滚。”

    “这就滚。”

    元明月开心跑走,连裙角都在飘扬。

    左右侍从最是烦她,一路与元前抱怨,“王爷,公主委实胆大包天,整日让您为她做事。”

    冷风吹了太久,腿又开始发疼。

    元前阖上眼睛,唇边带笑,“算了,再帮她这一回。毕竟她这门亲事,最后会毁在本王手上。”

    至于那些礼物,便当做关外侯一家的帛金。

    天地一片素白,偶有劲风过,吹落枝头坠挂着簇簇白雪,走得近了,尚能闻听几声轻闷的折断声。

    宫道长阔,碎雪落在睫羽之上,冷得元明月哆嗦,“春月快来了吧。”

    这一日,元明月都不得闲。

    她与程九昭见面之事,徐见羞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日,徐见羞收到魏夫人的帖子,说她已来中都城,打算两日后进宫请安。徐见羞知魏夫人因何而来,唯恐元明月失礼,赶忙又派胡尚仪去琼花宫教她礼节。

    白日,胡尚仪教礼节。夜里,元明月便要去长秋宫听教诲。

    徐见羞与郭见容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不停提点,“魏夫人是远近闻名的贤妇,素来有礼。虽说你是公主,但你长于南山女观,规矩差,学得又慢。哀家与太妃,也是怕你……丢脸。”

    许是真把元明月当成了亲女儿,魏夫人的帖子一送到,两人彻夜难寐,一早便找了宫中几个有嫁女经验的嬷嬷打听。

    徐见羞生怕魏夫人觉元明月空有皮囊,还盯着她背下几句诗,打算让她在魏夫人面前显摆显摆,“魏夫人博学高才,擅书、画。你明日念这几句诗便好,多了,你容易露馅。”

    元明月不服气,“夫子也夸我是才女呢。”

    郭见容扑哧一笑,“新岁前,哀家偶然碰见司夫子。他那时正与人抱怨,说你不学无术,整日在书上写小侯爷的名字。”

    乍然被人揭穿,元明月红着脸,结结巴巴反驳,“我一边读书一边练字,这叫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殿外的雪无声落下,青霜与照雪守在门外,听见里间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笑声。

    “万望公主莫辜负两位娘娘的苦心。”

    更深夜静,踏雪回宫。

    元明月出殿时,特意找到照雪,“照雪姑姑,你明日早些来琼花宫,本宫想做饼,你指点我几招。”

    照雪面无表情,照旧还是那一套说辞,“公主,您于厨艺上,毫无天分。与其做些食难下咽的饼,不如多算清几本账本。”

    这话委实伤人,春杪与冬葭扶元明月回宫的路上,找了不少好话夸她,“公主,照雪姑姑说话一直这般难听。她说您做饼不好吃,定是怕你弄伤手,她关心您呢。对吧,冬葭?”

    黑暗中,冬葭的头,点得比小鸡啄米还快,“对对对。公主,照雪姑姑并非说您的饼不好吃。”

    “你们觉得好吃吗?”

    叽叽喳喳的两人忽地闭嘴,左顾右盼。

    元明月懂了,低着头愁眉苦脸,“扶光每回都啃得很开心,我还以为很好吃。”

    冬葭快人快语,“公主,也就小侯爷觉得好吃。”

    她和春杪有一回吃过。那饼,又硬又干,咬得上下两排牙,足足难受了半日。

    她们实在不知,程九昭到底为何能频频夸出“好吃”二字?

    “做饼不行,那我明日做糕点,你们觉得如何?”

    “公主,您不如多睡一个时辰,好歹顾上皮囊。”

    翌日一早,春杪推醒元明月。

    早膳之后,梳洗打扮了半日,至午时才堪堪弄好。

    元明月记挂礼物一事,方换好衣衫,便往外面跑。新雪踩上去,嘎吱脆响,她顺着重重叠叠的车辙印,找到等在马车旁的元前。

    “六皇叔,我的书呢?”元明月今日穿一身流彩暗花凤越牡丹宫装,罩了一件白狐鹤氅。

    眼下笑吟吟站在元前面前,娉娉袅袅,的确不负南朝第一绝色之名。

    元前冷着脸,扔给她一个楠木书盒,“对了,魏夫人适才刚走。”

    “烦人,你不早说!”

    元明月抱着书盒,转身便走。

    左右侍从等她走远,小声骂道:“和她娘一样的狐媚子。”

    元前没有说话,手藏在宽袖中,等到上车前,才抽出手打了其中一人一巴掌。

    掌心灼热,眼神阴鸷。

    侍从慌忙跪下认错,厚重的车帘放下,马车渐行渐远。

    元明月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魏夫人之前,到了栖凤殿。来不及喘气,照雪已带着一位疏眉淡眼的夫人入殿。一头青丝梳成华髻,坠着几支木兰珠翠。通身素色衣袍,只裙摆上绣着几朵连珠团花。

    “妾身魏氏见过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恭叩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魏夫人目光清澈柔和,望向所有人,皆如一泓静湖水,无风无波。

    元明月偷偷盯着魏夫人瞧,看面相,应是极好相与之人。

    魏夫人猝不及防抬头,正好撞上元明月探究的眼神。四目相视间,她先笑道:“公主如传言一般心善貌美。”

    元明月羞红了脸,双手捏着书盒,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

    “明月,你手中的是何物?”郭见容性子急,当下便急吼吼开口。看魏夫人面露疑惑,又特意补上一句,“明月昨日一直缠着哀家问,说有一位夫人,送给她很多东西。可她久居深宫,不知该回何物?整日心不在焉,差点算错账本。”

    此话一出,郭见容与徐见羞掩唇轻笑。

    魏夫人赶忙起身,“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公主不必烦恼。”

    今日的襦裙,长可曳地。元明月抱着书盒,小步走至魏夫人面前,递上书盒。

    “前朝孤本,多谢公主,妾身很喜欢。”魏夫人一打开,欢喜便浮于面上。

    盒中的三本古籍,乃是前朝一位女史辞素夫人所写。

    百年前,辞素夫人因一句诗文触怒天子,其所著之书,大多被焚毁。

    魏夫人找了多年,银子花了大把,也只找到半本。

    元明月来的路上,快速翻过几页,知是辞素夫人的书。此刻看魏夫人抱着书激动不已,眉眼含笑道:“魏夫人,你若是喜欢。等我日后出宫去一趟女观,再帮你找几本。”

    她记得,观主的书房中,有一个花梨木箱子中,便装着几本辞素夫人的书。

    观主当年曾说送给她,当做她的嫁妆。

    “公主,这三本便已足够。”魏夫人仍不舍地捧着书,见三人面露不解,她急忙解释,“南山女观的观主有五本书,远不及这三本。”

    “你怎么知道观主有五本她的书?”

    郭见容先一步开口,“观主与魏夫人算同门,若真论起来,你得喊魏夫人一声师姐。”

    元明月算是听明白了,为何观主信誓旦旦与她说,程九昭未定亲,未有心上人。

    她从前还奇怪稷山居士一个孤寡老头子,竟如此清楚弟子心事。

    今日方知,观主原是认识魏夫人。

    “不瞒两位娘娘说,妾身来时,观主曾写过一封信,特地派大弟子亲手交给妾身。”魏夫人与南山女观的观主交情不深,往日见面,也多是谈论一些诗书之言。

    收到信后,她诧异不已。等她拆开信,才知观主的良苦用心。

    信中,观主言:“魏婵师侄,吾这位弟子,并非空有皮囊。她自入观,每日苦心钻研学问,观中所有人,无一不夸她心地善良,腹有诗书气自华。”

    既提到信,魏夫人记起一件事,“公主,观主托妾身将此物与此信转交给你。”

    是一对寸值千金的同心玉佩。

    元明月握着玉佩,盈盈掉泪,“观里穷成那样,观主竟还买真玉佩送我……”

    徐见羞见她耸肩在哭,知她惦念女观,“明月,回去看信吧。”

    元明月闷声应好,拿着玉佩与书信,偷摸去了窈窕宫。因方才魏夫人递信时,曾小声告诉她,“公主,扶光在老地方等你。”

    照旧是那间偏殿,元明月递给程九昭一枚玉佩,“扶光,你收着,观主难得大方一回。”

    程九昭看她眼圈红着,忙问她出了何事。

    元明月摇摇头,“你娘很好,两位娘娘也很好。可是,我很想我的娘亲。”

    徐见羞与郭见容嘴上不饶人,对她却很好,

    可她们越好,她越想她的娘亲。

    自从与程九昭相爱后,她越发想去北朝,亲口告诉她的娘亲,她终于找到当日救她的少年。

    她与她的娘亲,此生匆匆只见过两面。

    每一次见面,总伴随着一场离别。

    第一次是十四年,第二次却可能是一辈子。

    血缘牵绊,让她的娘亲生死不顾,丢尽元章与元晖的颜面,去握住北朝天子的手。

    从此,她们母女,再难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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