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女子闻言,伸手摘下覆住脸庞的赤色轻纱,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凝视着眼前这个九五至尊。

    她暗暗自嘲。

    不过短短几载光阴,她从那个人口中一点一滴得知的——三国当下的局势,如同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而赢国上下权力最大的男子,此刻正端坐在她面前。

    真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思绪虽有些游离,眼神却依旧坚定而刚毅。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位天子虽然年纪尚轻,举手投足间却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未等她开口,一旁使臣忙不迭接话。

    “启禀圣上,我大漠公主名为月罗,在乾金语中象征着贞洁、智慧、美貌与善良……”

    “朕问你了么?”皇帝一双眸子微微眯起,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使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冷汗涔涔,忙以袖口轻轻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正欲开口,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女子却先有了动作。

    她双手高举额前,用赢国的礼仪,对着赢国国君盈盈拜倒,郑重叩首。

    “咚、咚、咚”三声,声声掷地。

    物体碰撞地面发出的声音从他的脚底传到他的心口,有些闷闷的。

    礼罢,她重新挺直略有些瘦削的脊背,复又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她日后的夫君。

    她秀丽的额头已隐约可见淤青。

    他看见,她尽染了朱色的饱满的唇微启。

    奇怪的是,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只有低而嘶哑的“啊、啊”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

    “你不会说话?”如此一来,他更觉此事蹊跷。

    她点点头。

    两国联姻,向来不会舍得让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远嫁他国。北漠虽为塞外异邦,凭举国之力也并非找不到适合和亲的女子。

    更何况,此次乃是北漠提出的结盟。连门面功夫都懒得做,只派个哑女前来,未免太过儿戏。

    “长得倒甚是美貌,只可惜……是个哑巴。”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看向使臣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北漠就是这样向我赢国展示诚意的?”

    这句话一出,扣在北漠身上的罪名可不小。

    使臣是见惯大场面的,闻言立时拜倒。

    “陛下息怒,还请容臣细细禀报此中原委。”他言辞之间甚是恳切,仔细分辨,竟还带着一丝……委屈?

    他饶有兴味,不妨听听北漠蛮夷能耍出些什么花样来。

    “说。”

    “启禀陛下,月罗公主并非天生不会说话,而是在和亲途中被来历不明之人用药毒哑!陛下,您要为我大漠子民做主啊!”

    “哦?竟有此事?”他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脑海中已开始思索所有的可能性。

    “千真万确,此人对我族公主下如此毒手,意欲挑拨两国关系,居心极其叵测,不得不防!”

    “来人,立刻彻查此事。”

    “是。”

    “来使放心,朕必不会委屈了贵国公主。”

    他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更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依然镇定自若地朝他一拜,礼数周全,没有半分哭闹。仿佛被毒哑的是旁人,与她全然没有关系一般。

    有趣。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成功挑起了他的兴趣。

    “起来吧。”

    顺着天子温和的语气,她收敛目光,缓缓站起身,神情肃然地等着他继续发话。

    “来使护送公主有功,赏黄金百两,朕已命人备下了接风宴。传令下去,即日起封月氏为正二品淑仪,择吉日行封位大典。淑仪一路奔波,想必已乏了。袁青,带淑仪去绮罗殿吧。”

    “是。”

    “谢皇上,月罗告退。”

    七月的夜晚,天气已有些转凉。

    此时虽已没有盛夏那般炎热,月罗仍觉得待在屋里烦闷,便屏退了随侍的侍女,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

    今日侍女见她不能开口,已生了几分轻慢之心。

    此刻这幅光景若是被她们瞧见了,暗地里还不知要怎么笑话她。

    大漠来的蛮夷就是不懂礼数,依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公主,多半是应允了和亲才一朝成了主子……

    这话倒是不错。

    她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平凡地度过此生。

    奈何天不遂人愿。

    她失笑。

    石阶光滑而微凉的触感从裙摆处传来,她的神智瞬间清明。

    赢国的夜不同于草原的夜。

    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倒是一轮弯弯的月,宛如一把银钩,冷冷地挂在黑漆漆的夜幕中,衬得一旁的星子愈发黯淡了颜色。

    眼前的一切无时不在提醒着,今后她不得不孤身一人在这异乡活下去,岂不正像是眼前这一轮孤零零的月?

    好在她还有追月。

    想到这里,她才有了几分欣慰。

    追月是她在进京之前栖身的驿站路边碰到的小丫头。

    初见她时,她也是孤身一人。

    “听说门口有个小姑娘卖身葬父,你我兄弟二人且去看个热闹。”

    卖身葬父……

    想到亡故的阿爹,她不禁鼻子一酸,眼眶已微微泛红。

    她悄悄跟上,在门口见到了这个彼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丫头。

    她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她面前。

    小丫头抬眸,虽然浑身上下都显得脏兮兮的,可她的眼神却和她一模一样。

    “你愿意帮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摆手。

    小丫头倒是十分机灵,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你……说不了话?”

    她苦笑着点点头。

    “爹爹也不会说话,我自小看他打手语,可是爹爹……”说着似又要抽泣。

    是啊……爹爹已经不在了。

    她伸出手指了指小丫头,又指了指自己,比了个跟她走的手势。

    “你可愿跟我走?”

    “我已没有亲人,往后便跟着姐姐,代你开口可好?”

    既要入宫,以前的名字自是不能用了,少不得要给这丫头起个名字。

    她思索着。

    “我叫月罗。以后你跟着我,便叫追月好么?”

    “追月……我喜欢这个名字。”

    远处灯火明亮,隐隐有笙歌传来。

    在北漠,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众星捧月。

    可如今,在赢国,在这偌大的深宫,若非赢国国君,又有谁是那被众多妃嫔环绕、簇拥的明月?

    她知道,大漠此番定会将毒哑她的罪名借机推给赢国的死对头乾金,说辞便是乾金意图破坏两国邦交。

    赢国表面上必定接受这一说法,可背后未必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她想起了他。

    他是草原上的雄鹰。

    他有着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所有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任可汗。

    他们曾在广阔无垠的草原策马并驱,在镜湖携手共赏落日,也曾在夏日的夜晚并肩数着如银河般璀璨的星带。

    天地浩大,仿佛只有他们二人一般寂静。

    可她心里最是清楚,毒哑她的,也是他。

    她取下腰间的玉笛。

    那是由一整块通体碧绿的玉雕刻而成的,握在手中触感微凉,质地温润,是极为稀罕的宝物。

    她将玉笛举到唇边,一曲《金缕衣》如泣如诉。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笛声如流水一般缓缓流淌而来,起先还有几分悲凄萧索,随着曲调一转,竟生了几分凌云之志。

    与她此刻的心境起伏相同。

    这只碧玉笛,是他赠与她的定情之物。

    而他的药,亦是下在这只碧玉笛之中。

    似是在控诉她的背叛。

    她是背弃了他们之间的承诺不错,那又如何?

    比起他加诸她身上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她一心吹奏,自是未曾留意,此时本该身处远方殿宇之人,竟悄然而至。

    “你可听见玉笛声?”

    袁青点点头:“这声音,老奴瞧着像是从绮罗殿传出来的。”

    他心想,大漠来的女子果然与众不同,吹奏的曲子不若其他女子多含伤春悲秋之意,却别有一种哀而不伤,悲而不戚的豪气与心胸。

    他丢下一句“有趣”,转身负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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