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华丽阴湿的地宫深处,窸窣的脚步声拐过回廊,停在恢宏的石制祭坛前。

    周遭白骨森森,祭坛中央,身形单薄的少女双膝脆地,雪衣被浸染成绯色,蜿延血流慢慢填满祭坛上繁复的刻纹。

    迷幻草药效渐消,少女缓缓撑开羽睫,似濒死的蝴蝶,挣扎着抖开残翼,削尖的下颔微抬。

    本就因久不见光而苍白的肌肤,因虚弱而近乎透明,她琥珀色的双眸灰黯,漠然看着停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是她的生父孟千秋,也是主持这场魔神祭祀之人。

    祭祀十年一次,而上一位祭品,正是她的母亲,江愿暄。

    自有记忆以来,江明溯便在暗狱中长大。

    此地不见天光,也与世隔绝。她与阿娘相依为命许多年,直到阿娘也被人带走。

    那一年江明溯七岁,她不知阿娘做错了什么,又要被带去哪里。

    而后来她的世界,只剩下暗狱的永夜,和漫无边际的漆黑。

    她的爱恨早已被长久的绝望消解,只盼能早日了结,好去见阿娘。

    不想今日被人带出牢狱,才发觉暗狱之暗,夺走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太阳。

    被押送往祭坛的路上,她暗地里递了信。

    她轻阖上眼,但愿斩云能念多年情分,帮她这一次。

    至少,还能救救其它姑娘。

    ……

    〖长晟云凉,孟府地宫。〗

    〖多年相交,我不曾求你什么。如今濒死,我无能为力,匆忙修书此封,万望你能替我揭发孟千秋罪行,让官府救出其它姑娘。〗

    〖不胜感激。〗

    〖……〗

    〖我夙愿得偿,不必难过。〗

    〖只可惜今年你的生辰,不能与你一起过了。〗

    夜色弥漫,雪衣少年踏风疾行,半挽墨发被长风吹开,露出一张清冷隽秀的脸,通身气质似衔了寒月的苍冷雪原。

    偏他眉梢紧蹙,睫帘鸦羽般沉沉压着,灰眸中透出万分焦灼。

    这算什么。被信中内容气笑,少年扯了下嘴角。这么多年不曾告诉他一星半点,她根本没想过要活。

    倒真真是在意他,还记着给他送封遗书。

    岑衔月一遍遍回忆那封信,少女略显凌乱的字迹似刻在他心上,每一笔,都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疼得他不敢深想。

    若他不知道、若他不在云凉查案、若他找不到她、若他……救不了她。

    好在上天终究眷顾他一次,岑衔月找到地宫时,尚不算晚。

    祭坛中央,被锁链紧扣的少女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便要消散。

    祭坛纹路深红,围着坛沿吟唱的黑袍人手舞足蹈、状似癫狂。

    察觉外人闯入,孟千秋分了些神,并未查探到来人灵压,轻蔑一笑:“有虫子闯进来了?自不量力。”

    “去,帮我解决了。”

    黑袍人应声跃起,数柄长剑一齐对准闯入的雪衣少年。

    衣袂翻飞,岑衔月拔剑出鞘。

    剑光寒凉,几息之间,雪亮剑锋穿透长风,竟是轻易将人群掀飞,直抵孟千秋后心。

    ……这样嚣张,还以为有什么后招。

    鲜血迸溅,岑街月淡淡避开,将人敲晕。

    魔神信徒应上天刑台,不能让他死得如此轻易。

    祭坛之上,江明溯只觉萦绕在她耳畔嘈杂的吟唱渐渐淡去,意识朦胧间,有人唤她小字。

    视线一片漆黑,江明溯试着开口,可她声带溃烂,音线已哑得不成样子:“谁?”

    串缚手脚的锁链寸寸崩断,她被轻柔抱起,嗅见混了血腥气的清香。

    双眼被人覆住,她终于听清,那是道少年声线,颤抖而无措:“阿洄,闭眼。”

    “魔气侵蚀太深,我还治不好你。”

    睫羽轻扫过他手心,少女听话地闭上眼,用口型道:“斩、云。”

    “……是我。”岑衔月松开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阿洄,此后,别再轻看自己的性命,好不好?”

    少女睫羽陡颤,柔软的发顶抵住他胸膛,似乎昏睡过去,没有回答。

    “……”少年低叹一声,抹去眼尾沁出的血痕,“罢了。”

    顿了顿,他复道:“阿洄,生辰吉乐。”

    他抱着江明溯,一步一步走出地宫。

    晦涩长夜渐去,月色盈盈,落了二人满身。

    *

    岑衔月才将江明溯安顿好,天音宗的人便已赶到。

    为首的少女一袭鹅黄罗裙,梳着娇悄的双环髻,鹅蛋脸,杏仁眼,明眸皓齿,一动便带得满身脆响。

    她身后紧跟着的是个绯衣少年,墨发以金冠高束,生得明朗张扬。

    将复杂心绪尽数敛去,岑衔月回身,眸光淡静,仿若无波无澜、不染纤尘。

    “师姐,师弟。 ”

    季繁音轻颔了下首,越过岑衔月,为床褟之上沉眠的少女诊过脉,蹙起长眉道:“她的身体被魔气侵蚀得千疮百孔,若非体质特殊,她一个凡人撑不到现在。 ”

    “好在你及时驱散了大量魔气,否则更加棘手——净化术学得不赖嘛,这种浓度,都能媲美师尊了。”她将灵力压得极细,钻入江明溯溃烂的经脉,“说吧,怎么回事?”

    听到那句称赞,岑衔月微移开眼,道:“此番查案,我在云凉各地都布了眼线。"

    “昨夜眼线传信与我,发现孟府暗藏玄机。地宫祭坛上,这姑娘正被献祭。"

    “魔神祭坛?”

    “大抵是。”

    季繁音神色愈发凝重:“魔神信徒残暴,地宫中关着的或许不仅她一人。”

    “我留在此地为她疗伤,你们先去探一番,有事通迅珏。 ”

    “知晓了。 ”

    不知过了多久,江明溯悠悠转醒。

    意识尚朦胧,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繁花通野、山峦连绵,一望无际的晴空下,阿娘回过身,一如既往,笑得温柔:

    “你看,这里,就是永夜以外。”

    江明溯想要奔向她,如同幼年时期那般扑入她怀中、对她撒娇。

    然而江愿暄并未如旧时张开双臂,只是摇一摇头,一指穹顶灼目的光球:“既见了太阳……”

    “阿洄,便在阳光之下,好好活着。”

    ……阿娘。阿娘。

    “你醒啦。”

    梦境消散,江明溯怔怔回神,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她下意识抬手,触到绸带的柔软,全身泛起无力的酸痛:“我的眼睛……”

    “我并非医修,治不好姑娘的眼伤。”耳畔传来的女声清亮饱含歉意,“待此间事了,姑娘随我等回天音宗,定能痊愈。”

    “多谢。”江明溯在她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仙长如何称呼?”

    “季繁音,唤我阿音便是——你呢?”

    “江。”江明溯微低下颌,“江明溯。”

    季繁音还要再说什么,腰间的通迅珏倏尔亮了亮:“我们翻遍了地宫,什么都没找到。”

    “这老东西识海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根本搜不出东西。”

    “稍等。”季繁音蹙着眉起身,看一眼通迅珏中附上的地址,“我马上到。”

    “季仙长。”

    袖角忽然被人拽住,季繁音垂眸,看见一只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的手。

    分明是苍白孱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摧折的一个人,却生了一双极具力量感的手,浅青的静脉蛰伏在薄白的肌肤下,仿佛随时要挣破这副残破不堪的躯壳,迸发出意外蓬勃的生命力。

    “我知晓暗狱位置,可否带我同去?”

    “可你的身体……”拒绝的语句在舌尖滚了一圈,季繁音道,“行吧。”

    “还有,都说唤我阿音了。”

    江明溯轻轻应了一声,掀开薄被。

    经脉传来阵阵刺痛,她动作微滞,面上却不显,足尖将将点地,便被季繁音拦住:“稍等,我为你换一身衣裳。”

    “……好。”

    ……

    不远处的空地上,凭空现出两个人形。

    季繁音身形娇小,打横抱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截的青裙少女,神色轻松。

    那姑娘微微垂首,纯白长绫蒙住双眼,露出的半张脸清丽苍冷,如一支垂枝的春杏。

    岑衔月神色微松,不由启唇道:“她重伤未愈,此地凶险不明,为何要带她过来?”

    季繁音心中微讶,挑眉看他一眼,未待她开口解释,江明溯便轻声道:“是我要季仙……阿音,带我来的。”

    “我听闻你们找不到暗狱,或许我能帮上忙。”

    与此同时,她识海内传来一道童声:【宿主快看,他便是您的攻略对象,反派岑衔月。】

    【……】江明溯反应一会儿,才想起一些什么,答它,【我看不见。】

    反派么。

    她还以为是……

    系统一噎:【总之,你答应过我要攻略他的。】

    【我不记得何曾答应过你。】

    【???】

    “……”另一边,岑衔月心中轻叹,知晓她既如此做,必有一定把握,便也不再多言,只看向季繁音,不经意似的,“师姐不觉着手酸么。”

    “什么?”

    下一瞬,微风轻柔托起身体,江明溯安然落地,自与系统的对话中抽出神。

    那与斩云有八分相似的声音淡淡道:“姑娘试着走走,可还会难受?”

    那风将伤缺暂且填合,江明溯下意识向前一步,踉跄着抓住一片衣料,嗅见幽渺的香。

    “抱歉……”

    “抱歉。”

    两道声线叠合,江明溯意识到身边的人是谁,倏地松开手。

    少年微妙地停顿一瞬,复道:“……我会尽量稳些。”

    少女答得诚恳且礼貌:“多谢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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