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尚有三分凉,孤天之鹤在天穹盘桓,在其洁白的羽翅下,是赤红森冷的皇城。

    赤红盛极,雕龙欲腾,金色的琉璃瓦,汉白玉的柱子,森森的宫墙之外是一条十六丈宽的护城河。

    暮钦晋迈过了这条护城河,却迈不进这森森宫墙。

    从东方既白到烈日当空,他已在此等了三个时辰。

    赠艾站在暮钦晋身后,此刻,他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宫门比乱坟岗上的无名碑还沉默,他们的太子殿下比乱坟岗上的孤魂野鬼还凄怜。孤魂野鬼只是找不到亲人,他们殿下的生身父亲就在这宫墙之内,八年分离,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连宫门都不肯为他打开。哪怕是萨达随便一个使节过来,哪次不是立即盛装迎接,盛情款待。

    另一跟赠艾年纪差不多的白面青年从后面悄悄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包糕点,递到暮钦晋面前:“殿下,先吃点东西吧。”

    暮钦晋看了他一眼,调回目光,没有回应。

    赠艾原想跟着青年一起劝暮钦晋吃点东西,他嘴巴还没开口,肚皮倒是先“咕咕”说起话来。

    暮钦晋扫了他一眼,疲惫的眼睛倒是染上了一丝笑意,偏头对身后的顾北庭道:“抱朴,离此不远便是京畿最负盛名的得意楼,当年围着篝火时,你可没少给大家吹嘘得意楼的美食,你这就带大家去了此馋愿。”

    顾北庭躬身道:“殿下,让若讷带着小子们去吧,抱朴陪您。”

    暮钦晋勾了勾嘴角,笑道:“怎的,多了你顾北庭一个,我这太子的分量还能多上三两二钱?”虽然早已知道前路不堪,但在血腥归途上一路奔来,他也并非未曾幻想过那微如莹光的父子情会因八年分离多少增些亮彩。

    暮钦晋抬起左掌,慢慢收紧,长吁一口气:终究得怪他自己,竟还未将那天真少年扼杀殆尽。他拍了拍顾北庭的肩,笑道:“去吧,真要论起来,你站在这宫门之前,面子还没若讷大呢。”

    若讷立刻接话道:“那若讷留下。”

    暮钦晋伸手抓了若讷手里的糕点,掰下一小块放入嘴里:“去吧。”

    毕竟是跟了暮钦晋十几年的人,顾北庭没再多言,扬了扬手,带着人全数离开。

    盘旋在天穹的孤鹤又叫了一声,顾北庭回身,看见暮钦晋萧萧肃肃的身影,孤零零站在宫门之前,觉得那鹤也凄凉,人也凄凉。

    远处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马车内却坐着一位身着貂皮大袄的老者和一位锦衣青年,两人的衣着与这辆马车有云泥之别。老者微微拉开车帘看向暮钦晋良久,方问道:“那位就是太子?”

    锦衣青年道:“正是。”

    老者道:“时光总把人寿煎,一晃八年,老夫犹记得太子离京时,瘦弱比之同龄之人更甚三分。如今已然是风神隽秀的青年了。而老夫,”老者举起自己皮包骨的手掌,望着其上触目惊心的棺材痣,“也老喽。”

    锦衣青年道:“父亲您老当益壮……”

    老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问道:“他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锦衣青年不屑道:“这位殿下心慈得紧,打发他的属下去得意楼吃午饭了。父亲,这般妇人之仁的人,如何成事?”

    “休得胡言,”老者低斥,“心慈,本就是天人暮家的立身之本,更何况,没点手段的人,又怎能从萨达那虎狼窝全须全尾的回来。”

    老者眯着眼睛看了暮钦晋好一会儿,方叹息道:“比之他的心性,更让为父顾虑的是他的容貌。”

    “容貌?”锦衣青年仔细打量了暮钦晋好一会儿,“这位殿下容貌不俗啊,虽然比那姓沐的还是有些不如,但也是一等一的皮相了,父亲,他的容貌哪儿不妥了?”

    老者低声道:“为父观之,他这张脸,两成不到像今上,倒是有六分像先帝。”

    锦衣青年道:“隔代像倒也不足为奇”

    老者忽然呢喃出一句:“这张脸今上怕是……”

    锦衣青年道:“父亲,您在说什么?”

    老者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回吧。”

    锦衣青年微愕,迟疑道:“那……父亲,岳家八郎今日约儿子喝酒,儿子应了?”

    老者正欲颔首,忽见一直板正站着的暮钦晋动了。只见他悠悠转身,走向白玉桥,侧立在栏杆旁,掰开糕点,一点一点投向河里,竟是开始喂鱼。

    锦衣青年的脸色有点复杂,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太子爷倒是气定神闲得很呐。”

    老者的目光透光暮钦晋看向遥遥远方,忽然意识到过目不忘的自己竟然开始记不清岁月,只记得在那记不清的岁月里,也曾有人侧立在朝堂上不徐不疾、不愠不戾,那时候的臣子什么话都敢说,若是触怒了圣上,那一位也会温言相劝,那时候的山河也不安宁,可每到危急时,只要抬头看向前方那一位温和的笑,便觉得南燕一定会好起来,朝堂上有清风正正,和风徐徐,让人安心,让人相信自己寒窗苦读的圣贤书不会被辜负,南燕一定能中兴。

    老者喃喃道:“再看看吧。”

    锦衣青年道:“看什么?”

    老者道:“看他今日能不能迈进宫门。”

    得意楼的膳食可谓驰名苍暮,色香味俱全,但顾北庭他们并无大快朵颐之意,一行人点了一些上菜最快的吃食,胡乱吃了一顿又匆匆回到宫门口。若讷掏出一小包卤牛肉,塞进暮钦晋手里:“殿下,得意楼的卤牛肉,好吃得紧。”说完,他侧身轻声道:“殿下,随之安排的人已经到了。”

    顾北庭上前道:“殿下,随之的计策过于激烈,我等刚回国,朝局不明,根基不稳,是不是韬光养晦更委托些?”

    暮钦晋微微侧脸,眸光掠向远方,几辆马车稀疏散在路边:“抱朴,你看那几辆马车。”

    顾北庭认真看了看,道:“是京畿很寻常的马车。”

    暮钦晋道:“正是因着太过寻常了,反而不寻常。”

    赠艾道:“是呀,寻常老百姓的马车在这宫门外候着做什么。老顾,你说马车里的人不会是在看我们笑话吧?”

    不待顾北庭回话,暮钦晋冲若讷摆了下手。

    若讷领命退下。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缟素的纤弱女子一步一步走向立在宫门外的钟楼,女子慢慢走上台阶,走到一座黑金色的古朴大钟前站定,看向守卫在两侧的侍卫。侍卫们面朝前方,并不看她。她大着胆子走上前摘下古朴巍峨的铜钟上悬挂的一把匕首,匕首的刀鞘亦是黑金色的,花纹跟大钟一样端重古朴,她再次看向两旁的侍卫,侍卫依然对此熟视无睹。

    她吸了口气,用力刺向自己的腹部,剧烈的疼痛让她跪了下来,额上冷汗淋漓,她的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她痛得浑身颤抖,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强忍住呻吟,伸手抹了抹嘴角,双手握紧匕首,更用力的向腹部刺压,终于将匕首从背后刺穿,她整个人忍不住痛倒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双手死死扣住地面,青石板上留下一条条血痕,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向一个侍卫。

    这一次,侍卫动了,他往右侧走了两步,让出了身后悬吊于梁上的木杠,整个大钟都是黑金色的,唯独这跟木杠如血一样殷红,女子踉跄着走上前,沾满鲜血的双手用力抱住木杠,用尽全力撞击钟楼内的天常钟。

    咣~~~咣~~~咣~~~

    天常钟传出阵阵雄浑洪亮的钟声,声震全城。

    “天常钟响了!”

    “天常钟响了!”

    “天常钟响了!”

    京畿城内开始沸腾。

    巫族祠堂,巫寒悯与巫憬憬对立站着,两人中间放着一只玉石雕砌的玉手上,巫世南站在两人前方。

    巫寒悯道:“你把手递给巫神,你贴着巫神的手说,你是不是盗了太祖父的墓。”

    巫憬憬盯着玉手,没有动弹。

    巫寒悯见她不动,伸手去捉巫憬憬的手,他捉着巫憬憬的手靠近玉手,在即将要碰触到玉手时,巫憬憬手掌翻动,将巫寒悯的手按在了玉手之上:“说,巫苍巷丁香树下住着的女子是不是你的外室?”

    陡然被亲妹妹反将一军,巫寒悯气得脸都红了:“你这死丫头,是,是又怎样。”他承认后,又去捉巫憬憬的手。

    巫憬憬后退一步,看了巫世南一眼:“盛珂巷第三个水井……”

    “够了。”巫世南低喝一声,怒道,“你……”他看了看女儿,终于还是将“滚”字咽了下去,怒指着门外,“出去,野出去,把巫家列祖列宗的坟都刨了,去,快去!”

    巫憬憬走到巫世南身侧,勾了勾他的手。

    巫世南甩开她的手,不想理她。

    巫憬憬又去握他的手。

    巫世南正打算再次甩开,忽觉手心被巫憬憬塞进一件东西。

    他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小瓷瓶,他皱眉:“这是什么?”言罢,打开瓶塞,一股暌违几十年的又酸又臭又腥的味道从瓶子中喷薄而出,巫世南“哇”得一声就吐了。巫寒悯也忍不住,跟着弯下腰作呕。

    巫憬憬早已退到门口,她看向祠堂内狂呕不止的父子两人,耸耸肩,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二人端点水,就听见,外面传来“咣~~~咣~~~咣~~~”的声音。

    她转头侧向皇宫的方向,倾听片息,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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