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骨断身沉冤重,舍生求道亦求公,

    但使青天闻实语,自抽脊梁撞楼钟。

    天常钟并非报时钟,事实上,大多数时日里,天常钟终日不响;而它一旦响起,便是有惊天冤情——这是设立在宫门口的通天伸冤钟,一旦敲响,该冤情将由皇帝亲自督审。

    天常钟又被百姓称为通天钟。但这通天钟却是不好敲的,每一个想要敲击天常钟的人,首先要用天常钟悬挂着的匕首刺穿自己的腹部,方能得到侍卫的允许撞击天常钟。

    而天常钟响后,也并非立刻就能面圣,大理石会派一位少卿过来对敲钟者施以一百零八杖杖刑。这杖刑可非寻常的臀杖,而是脊杖。臀杖顾名思义是打在屁股上的,屁股肉厚,杖具一般是竹片、荆条或者柳条所制,即便杖上百下甚至几百下,也很难伤到根本;脊杖就不同了,脊杖是拿赤杨做的硬木杖具打在脊背之上,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瘫痪甚至毙命,寻常脊杖往往是三十下到五十下,便是“杖杀”也往往不上百,在先自刺腹部后还能从一百零八杖脊杖下逃生的可谓百不存一。是以,虽然南燕宫门口立着天常钟,一年到头会来敲此钟伸冤者寥寥无几,敲完钟后还能挨过杖刑的更是罕见。

    大理寺官署设在皇宫附近,天常钟敲响后不过片刻,便有一少卿装扮的年轻官员领着寺丞等人快步走来。

    那年轻官员面容清秀,透着些文人原该有如今却很少见的岩岩端方、霜雪傲气。

    若讷凑近暮钦晋,低声道:“如云大人所料,来人是上官丹青。”上官世家相传从安期王朝开始便辅助帝君,执掌刑名,家风极为清正。千余年来,多少世家更替,上官世家家风不堕,清名永存,历经安期王朝、苍暮王朝又到如今的南燕,依然是刑名之学不可逾越的山岳。

    也正是因为这般的原因,上官丹青不过二十出头,便已跻身少卿的位置。若是寻常官吏,摸滚打爬到四十岁,都不一定能当上一个正四品的官。

    上官丹青站定在女子面前,只见她一身素缟,头戴白花,腹部还插着匕首,殷红鲜血从腹部流下,将惨白色的衣裙染出大块大块地红,红得像虞姬自刎乌江时天边的晚霞。

    许是流了太多的血,女子的脸是青白色的,布满黄豆大的冷汗,她的眼睛原本如死水一般,在见到上官丹青时却瞬间亮了起来,像即将燃尽的火堆添入了些枯叶,“轰”得一下又亮了起来。但枯叶撑起的火焰,又能维持多久呢?

    上官丹青冷硬的面容露出些许不舍,叹息道:“杨小姐,您这是何必呢?”

    杨小姐缓缓跪下,给上官丹青行礼:“上官大人,我信您,我信终有一天您能将那些恶人统统绳之以法,我信的。”她的眼睛更亮了,这抹亮色与方才的亮色不同,方才的亮色闪动着生命尽头的疯狂,此刻的亮色却很温柔,带着对生命的眷念与不舍,“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来临,那一定是特别美好的一天。”她嘴角温柔笑开,似乎在畅想那一天的到来。

    “可那一天要多久呢?”她抬头看向上官丹青,“上官大人,那一天要多久呢?”

    上官丹青看着她,没有回答。

    杨小姐又笑了笑:“上官大人,我等不了了,我见不得,”她眼睛闭上,一字字道,“我见不得我的族人长埋地下,那为恶之人却能一复一日地笙歌燕舞、享受人间极乐。我见不得、听不得、忍不得!那灯火通明的府邸比烈日还灼伤我的眼睛,那丝竹音乐刺痛我的耳朵,他们每一次觥筹交错,那喝下去的酒彷如燃烧的火焰炙烤着我的心。”

    杨小姐缓缓跪起身,缓缓而坚定地一点一点抽出刺穿自己身体的匕首,一字字道:“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便不想活了;既然我不想活了,我定然要带着他们一起去死!”

    此时听到天常钟钟声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赶过来了,广场上乌压压的全是人。

    杨小姐转向众人,用生平未曾有过的高声喊道:“我乃渝郡杨氏,皇贵妃岳氏一族为谋我杨家家财,诬陷我父兄通敌,害我杨家满门,如今杨家仅余我一人,我死不足惜,当绝不能让如此残□□佞傍身陛下左右。”

    她说完双手用力,将匕首彻底从身体拔出,双手捧着递给上官丹青,她的眼睛又回到了第一种亮色,临近生命尽头的满是疯狂的亮色:“上官大人,行刑吧,我一定能受住。”

    上官丹青闭了闭眼睛,微微抬起左右,一个寺丞领着人上前简单为杨小姐处理了伤口,将她抬到刑架之上。

    彭~~彭~~彭~~

    沉闷的声音在钟楼中回响。

    “当真是一个烈性女子。”顾北庭赞叹道,“不愧是杨家后人。”随即,他又叹息道:“这位杨小姐性虽烈,却身骨纤纤,只怕挨不过脊杖。”

    若讷道:“杨小姐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是不差的。这十几日,云大人天天为杨小姐准备大补的药膳,今日杨小姐亦是灌了一大碗千年老参汤才出发的,我相信,多少有些用的。”

    赠艾双手合十,嘀嘀咕咕祈祷。

    若讷道:“赠艾,你当真信这个?”

    赠艾道:“这是一个好女人,我不想她白白死去,又不能帮上她什么,便只能为她祈祷一下。”

    若讷想了想,亦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开始祈祷。

    另一个下属道:“若讷,你别信赠艾,赠艾的嘴比乌鸦还可怕,他的祈祷就没一次灵的。”

    若讷道:“我就是不信赠艾,怕他把杨小姐咒没了,所以才赶紧祈祷,帮她冲一冲赠艾的晦气。”

    他话一落,暮钦晋身后的很多年轻下属纷纷开始祈祷。

    赠艾朝天翻了个白眼,用不大却足够让身边的人都听到的声音道:“我祝福我身边的小伙伴出门都不会踩到狗屎。”

    彭~~彭~~彭~~

    若讷认真数着,当他数到五十九时,除了沉闷的棍声之外似乎夹杂些“咔呲”一声,若讷的心一瞬间揪了起来,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往钟楼看。钟楼在护城河外侧,而他们已在护城河里侧。只见行刑的侍卫停了下来,走上前去探杨小姐的鼻息。而钟楼下的人群开始喧嚷起来:

    “臭了,她尿了!”

    “天可怜见,不止尿啊,她的脊梁怕是断了。我刚才听到咔嚓一声,那就是骨头断了的声音。”

    若讷紧紧盯着那个侍卫,见他伸手探向杨小姐后,抬头冲着上官丹青摇了摇头。若讷便觉得双腿发麻,血液似乎凝住,他下意识看向暮钦晋,便见他家殿下亦是凝望着钟楼,他发现他家殿下此刻脸白得近乎透明,皮下青青的血管似乎根根分明。

    上官丹青的脸也很白,急声道:“把老萧叫来。”老萧是大理寺的仵作,略懂医术。

    一旁的寺丞常只宁道:“大人,即便老萧能把人救回来,剩下的四十八杖,她也熬不过去。”

    上官丹青看向大小便失禁的杨小姐,沉默了片刻,道:“去我府上传两位侍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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