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讷没有看到的是,一只透明的蝴蝶从杨小姐指尖飞出,振着翅膀努力往外飞,飞到了远远立在一棵千年含笑树背后的紫衣女子身前,扑闪着翅膀上下悬停。

    巫憬憬冷冷看向蝴蝶:“巫家,只控尸,不问魂。”

    蝴蝶翅膀剧烈一颤,倏然跌落地上,一滴血泪从大大的眼睛里流出。

    蝴蝶泣血。

    巫憬憬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蝴蝶挣扎着从地上飞起,停在她摊平的左掌心,它用自己的尾翅支撑起自己,又将头压下,再抬起,又压下,看上去竟如人一样在跪拜。

    巫憬憬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蝴蝶的小脑袋:“脊杖很痛吧。”

    蝴蝶在巫憬憬掌心颤抖起来。

    巫憬憬叹息道:“如此痛,死了不正是解脱。”

    蝴蝶扑腾起翅膀,在巫憬憬面前左右飘飞。

    巫憬憬目光里透着一丝怜悯,语气却依旧冷冷:“你该知道,即便我出手,不过是让你多撑几日,而这几日里,骨肉之痛,时时煎熬,刻刻难消。”

    蝴蝶又落在巫憬憬掌心,以尾翅支撑,转头咬向自己的右翅,它一口一口,生生将自己的右翅咬了下来。

    蝴蝶乃人之生魄,咬断蝶翅,相当于生生撕裂自己的魂魄,此种痛楚,莫说凡人,便是神仙也难生受。

    巫憬憬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了下蝴蝶断翅:“你若执意逆天为之,这断翅便当是我的谢礼。”她摊平右手,一只紫色的蝴蝶从掌心钻出,飞向蝴蝶,它紧紧贴住蝴蝶断了翅膀的那一侧身子,与它融合在一起,慢慢的,蝴蝶变成了一半紫色一半透明的阴阳蝶,扑腾着翅膀,飞向钟楼。

    一个侍卫领命奔向上官府。

    其他侍卫开始疏散人群:“散开,散开。”

    人群中有一人惊呼:“她动了!她还没死!”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杨小姐,只见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接着她的背震了震,轻轻咳嗽了下。

    上官丹青素来端方冷肃的脸忍不住现出激动之色,他立刻蹲下小心将杨小姐搂入怀中,轻声唤:“杨小姐?杨小姐?”

    杨小姐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一个字。

    “水!”上官丹青急声道,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水壶,小心喂给杨小姐。

    杨小姐喝了一小口水,闭着眼睛感受了下,睁开眼睛看向上官丹青:“上官大人,我的双腿没有知觉了,想来脊梁已经断了。”说到这里,她苦笑道,“小女子并不惧死,脊梁断了亦不惧,只是断了脊梁便无法控制自己,如今这满身污秽,脏了大人官服,亦污了此处肃穆之所,后续还得辛劳大人安排人清洗。”

    上官丹青未曾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闭了闭眼睛,尽量放松语气,淡淡道:“本官未见脏污,只见杨小姐烈烈风骨。”

    “烈烈风骨?”对于上官丹青的夸赞,杨小姐笑了笑,“若是大人方便,还请大人日后去一趟丁香岭,向我爹爹夸一夸我。他……”杨小姐说到这里,笑容终是挂不住,颤抖着双唇,如何都说不出“身前”两字,她试了几次后作罢,直接跳过“身前”两次,“总说我不肖,辱没家声。”丁香岭,是杨家祖坟所在。

    上官丹青柔声道:“我先送杨小姐去医馆,日后定陪杨小姐去丁香岭祭拜。”

    杨小姐怔了下,莫名想到会陪女子去祭拜祖先的唯有夫婿。

    “多谢。”杨小姐甩开遐思,“大人,事已至此,小女子绝无退路,唯死而已,请大人继续执刑。”

    上官丹青双手紧紧握拳,他倏然站起,抓过侍卫手里的杖具,冷声道:“剩下的脊杖,本官亲自行刑。”

    彭~~彭~~彭~~

    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若讷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觉得四十八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多么繁重的数字。

    “若是可以,真想帮她把剩下的脊杖受了。”顾北庭低声道。

    赠艾道:“是啊,若是可以,别说四十八下,九十六下我赠艾也愿意。”

    暮钦晋淡淡道:“这世上总有很多事你不想做却非做不可,又有很多事你想做却只能由旁人来做。”

    一百零八记脊杖终于执行完毕,杨小姐的眼睛还睁着,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她还活着!”

    “她受住了!”

    “太好了,她能去伸冤了!”

    “了不起,这个女人了不起啊!”

    人群中爆发了阵阵欢呼,震耳欲聋。

    欢呼声过后,人群中议论开来:

    “我认得她,她是渝郡杨家的七小姐,就是那个被抄了家的烟火世家杨家。”

    “原来她就是杨家的七小姐杨竹予啊,我老家就是渝郡,我们巷子口那桥就是杨家出钱给修的……她家的事,唉,说不得,说不得。”

    “什么说不得,你不敢说,我敢,杨家冤得很,谁让他们得罪了皇亲国戚。”

    一个侍卫大声道:“不得喧哗!”

    上官丹青道:“让他们说,既然天常钟响了,是非曲直,自有圣上裁定,何惧人言。”他正衣冠,转身下钟楼向宫门走去。行过暮钦晋等人时,上官丹青停下,朝暮钦晋行了个礼,方道:“殿下的文书早已递进去了,只是陛下今日龙体抱恙,尚未阅览。眼下天常钟已响,陛下势必亲自审理,想必定会召见殿下。”

    暮钦晋微微颔首:“多谢上官少卿。”

    上官丹青盯着暮钦晋:“杨家的案子虽不归大理寺管,下官亦略知一二,那位杨小姐之前并无死志,下官亦未曾作想,她会来撞天常钟,却不知是受了何人怂恿。”

    暮钦晋道:“原来那位女子姓杨,却不知受了何等冤屈要来撞天常钟。”

    上官丹青沉默了下,又向暮钦晋行了个礼,转身向宫门走去。

    顾北庭道:“上官丹青此人断案极有天赋,只怕他已猜到了些什么。”

    暮钦晋道:“无妨,原也没想瞒过谁。”

    宫门缓缓打开,如上官丹青所言,今上将暮钦晋和上官丹青等人都宣入了。

    暮钦晋走在最前面,上官丹青其次,后面是顾北庭,暮钦晋带来的其他人都没有资格进来,再后面是两个侍卫,架着杨小姐的双手拖着她行走。

    杨小姐双手被他们拎着,双脚着地,她已经失禁,软绵绵地被他们拖着往前走,鲜血混着尿液在地上托出一道红流。上官丹青几次回头,欲言又止。突然,走在前面的暮钦晋停下脚步,转身往后走,来到杨小姐面前,弯腰一把将人抱在怀中。

    “殿下,这使不得。”一个太监尖声道,“这不合规矩呀。”

    暮钦晋笑道:“静公公莫怕,若是父皇怪罪下来,由孤一人承担。”

    静公公愣了愣,抹了抹眼角的泪:“难为殿下还记得老奴,老奴得见殿下平安归来,心里着实欢喜。只是这般抱着……”

    暮钦晋打断了静公公的话,道:“总得让这位杨小姐留口气,好给父皇回话。让他们这般拖着,只怕人还未进殿,就得断气。”

    静公公看着奄奄一息的杨小姐,到底没再劝,叹了口气道:“这位女子满身污垢,委屈殿下了。”

    当暮钦晋将杨小姐抱入怀里的瞬间,杨小姐的眼瞳滚过一息紫色,她微微抬头望了望暮钦晋,又艰难地垂下头,轻轻靠在他胸膛——这个人总是这样,喜欢捡一些没有好处的好事来做,譬如此刻,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也要去给一个死人最后一丁点怜悯。可这点毫无价值的善意却是这般温暖,如一汪温泉托住了她断裂的脊骨,亦消解了浑身如煎似熬的痛意。

    杨小姐吃力的伸出手,碰了碰暮钦晋的脸颊。

    暮钦晋怔住,低头望她。

    杨小姐的手缓缓落在他颈项,试图勾住他颈项,试了几次,终是没有力气,缓缓垂了下来。

    被一妙龄女郎轻抚脸颊,让暮钦晋微惊,见了杨小姐后面的动作,他猜测她应该是想勾住他颈项,只是体虚眼花,不小心碰触了他的脸颊。他收回探究的目光,将杨小姐抱至殿门前。暮钦晋将杨小姐放下,回头看身后两名侍卫,见他们站定,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正打算唤人,之间两个太监扛着一只大木盆走了过来。

    暮钦晋这才想起,为了怕断了脊柱的人在金殿中大小解失禁,污了地面。太监们会准备一只大木盆,让申冤者坐在木盆里。

    两个小太监利索地从暮钦晋手里接过杨小姐,正准备抬进去。

    暮钦晋低声道:“等下。”他解下腰间香囊,扯开香囊密密的内袋,原本淡淡的香味顷刻间浓烈起来,他将香囊放在木盆中,方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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