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夜雨,摇荡湘云。

    巫夫人斜倚在窗前贵妃榻上望着窗外潇潇夜雨落于池面,泛起点点涟漪。

    夜雨潇潇,往事亦萧萧。

    巫世南尚未回来。

    今夜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对巫世南尤是。

    巫夫人并未打算等待巫世南,这近二十年来,她从不等待巫世南,值得她等待的,只有巫憬憬。

    她一生如牢,她的憬儿是她牢中暖阳,心中明月,身畔柔云。

    女子三命,为女、为妻、为母。

    她这一生,做姑娘时,深受父母宠爱;当母亲时,又有一个令她发自内心喜爱的女儿,女子三命,她得两上上命,至于剩下那一命,与她少女懵懂时的期寄艳想差之甚远,却也称不上下命。

    该知足了。

    忽然,她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白色的灯转作紫色。巫夫人取下灯,一只蜂鸟般大小的紫凤在她指尖盘旋,她取出一张符纸,紫凤化作紫色火焰将符纸燃烧,符纸在火焰中烧出一行小字。

    巫夫人起身,招来侍女:“去请管家。”

    侍女领喏,尚未走出门,巫夫人改口道:“算了,去叶家。”

    与母亲通完信,巫憬憬想起在京畿郊外她还落了一个人。

    连续多次施展巫术,她的疲惫已深入骨骸,犹自强撑着施展冥行术去往京畿郊外。

    京畿郊外,如今鬼车已去,青青麦田上只留下暮钦晋一条活人和地上七具尸体。

    走还是等。

    暮钦晋迟疑着。

    若说等,心里多少有些埋怨。

    若说走,又担心那没良心的祖宗回来找他。

    暮钦晋将横陈在箓坛上的道士尸体一一踢下去,将在打斗中踢歪的雨棚扶正,拉了一张椅子,百无聊赖地坐着。

    他心想:就雨停吧,他没在等谁,不过是在等雨停。

    只是枯等终究无趣,暮钦晋看着桌上道士做法用的几个碗,又看看愈发淋漓的夜雨,也行吧。

    人世如逆旅,有乐自不孤。

    当巫憬憬破土而出时,有清脆动人的音乐穿雨而来,她循着乐声望去,只见箓坛上暮钦晋正慵散地侧坐在案台前,手握两根木枝,意兴阑珊地敲着碗。

    他敲碗的动作漫不经心,从碗沿荡出来的音乐却自成风流。

    他总是随遇而安的。

    巫憬憬心里泛起怜惜,眼前这人从不贪求权力,他比谁都渴望安宁,一座小院,三两花木,便能容纳他岁岁安宁的美梦。

    若再给他七八个破碗,往那些碗里倒点水,于他而言,天上人间。

    他原本离他的美梦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他却被裹挟着回了京。

    思及此,巫憬憬的怜惜又换做了嫌弃——耙耳朵,活该!

    巫憬憬嫌弃地看了暮钦晋一眼,又心道:这音律是真好听。

    她喜欢。

    当暮钦晋察觉到他家那祖宗靠近时,抬眼看她,在她眼里丝毫没看到愧疚,唯有对他敲碗的举动流露出一丝兴致与跃跃欲试。

    天人暮家都是好音律的,在暮钦晋认知里,眼前的祖宗也姓暮。

    他停了下来,将一双木枝递给巫憬憬,让她一解手馋。

    巫憬憬接过来一枝。

    暮钦晋看看自己手里剩下的一枝木枝,看她。

    巫憬憬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暮钦晋莞尔,只听过四手联弹,倒是没听过双人打碗。

    也行吧。

    碗比琴、笛、鼓、锣……都好获取,若是汇集百余音感卓越的人一同打碗奏乐,说不定能创作出永载史册的佳篇。

    暮钦晋当真又敲起了碗。

    巫憬憬握着木枝,很认真地跟着敲碗。

    她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敲了三十几下,突然被暮钦晋夺走了木枝。她不满地抬头看他,只见暮钦晋揉了揉额角,叹息问道:“皇姑奶奶,您当真姓暮?”这都敲得什么玩意,可也太难听了。

    巫憬憬生气了,她抢过暮钦晋手里的两只木枝,将他推开,自己敲。

    她馋这敲碗馋了好几年了。

    跟着暮钦晋在萨达时,她就很馋,那时就幻想着某日能跟他一起敲。

    可她在音律上全无天赋,云宁殊却很有天赋。为了不让自己露馅,她只得作罢。于无人处,她不是没有让云宁殊教过她,可每次她敲不过十下,云宁殊就叫嚷着头痛,躲回识海深处,再也不肯出来。

    回到南燕后,她也在家里敲过。

    她一敲,她的肴地居除了她,就再无活物。

    家人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巫寒悯忍无可忍,用棉花堵着耳朵抓了一把铜钱闯进来,在她每一个碗里丢了一枚铜钱,嘴里念叨:“好了,好了,你不就是想讨钱嘛,我给你就是。巫憬憬你知不知道,你这敲得比门口乞丐都不如。”

    她不信,当真找了几个乞丐进来敲给她听。

    他们敲的一点都不好听,没有暮钦晋万分之一的好听。

    她不死心,还敲。

    再后来,巫世南同样塞着棉花闯进来,冷冷道:“要不爹给你报个名,你去当兵吧。就你这手打碗的本事,在阵前一敲,说不定北燕都给你收复了。”

    她生气了,几天不肯好好吃饭。

    巫夫人心疼她,让她敲给她听。

    她敲了,巫夫人没有塞棉花,全程微笑听了。

    等她敲碗一曲,巫夫人笑着站起来夸了又夸,她开心得抱了抱自己的娘亲,终于有心情吃饭了。可是当天傍晚,巫夫人没有出来吃晚饭,她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谁也没说巫夫人是为何病的。

    但从此后,巫憬憬再也没在家里打碗。

    倒是那一年夏天,巫寒悯嫌弃院子里的蝉太吵,在他的院子里摆了一排碗,喊她去打碗驱蝉。她没有打碗,她打了巫寒悯一顿。

    想到自己十七年来在音律一途上的“明珠蒙尘”、“屡战屡败”、“四处碰壁”、“知己难寻”,巫憬憬心中微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都挂下了嘴角。

    暮钦晋头疼,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的耳朵都要出血了。

    再一次,暮钦晋怀疑——这人真是来阳公主?

    若说要在暮家闯出擅乐的名声,那确实太难了,毕竟对于暮家人来说,玩乐器跟吃饭一样简单。可若是说在暮家谁有这么“难听”的手艺,如何也会在暮家青史留名了吧。

    他自认是认真翻阅过来阳公主的记录,可没有记录这些的。

    或许这就是偏爱吧。

    以这位皇姑奶奶受宠的程度,便是弹琴能难听到听死人,他那位宠女如命的曾祖父也会夸她“如听仙乐耳暂明”吧。

    可眼下他若再不管管眼前这位祖宗,他的耳朵明日还能不能明就不好说了。

    暮钦晋走近巫憬憬,双手按在她双肩上,将她按坐在椅子上。他连人带椅挪动了下椅子,为巫憬憬调好位置,右手捉住巫憬憬的右手,左手捉住巫憬憬的左手,牵着她轻轻敲打碗沿:“皇姑奶奶想敲什么曲子?”

    巫憬憬不假思索:“清平乐。”

    暮钦晋微怔,又是《清平乐》,他最喜欢的曲子。

    暮钦晋的手如有魔力,当他带着她敲击碗沿时,音乐便自碗口盛开,如百花绽放,曲子不仅醉了耳,还迷了眼,还酥了心。

    一曲终了。

    巫憬憬抓住暮钦晋的左手,将自己的右手贴了上去,与他掌心对掌心,心里满是不解——明明都是五个指头,为什么他就能敲出这般好听的音乐,而她只能敲得神憎鬼厌、蝉消鼠退。

    暮钦晋尚醉在自己敲的《清平乐》中,由着她把玩自己的手,天长梦短,他眼前尚有蜃景未散——那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杀戮与牺牲,那里有的,不过是小院一座,不过是花木三两枝,不过是如眼前一样,旧桌一张,破碗七八个……

    那是他曾经用尽心力为自己谋得的现世,却已是天涯两袂,再不可追,留给他的,依然是他挣不脱的,一生如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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