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沉溺中最易错乱,也不知过去多久,当暮钦晋回过神来时,雨霁月现,天清地洗。

    他的左手还跟巫憬憬的右手贴着,他收回手,有些不自在。

    巫憬憬抬头看他。

    他笑了笑,问道:“还想敲吗?”语气温和,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

    原该因他的迁就纵容而感到欢喜,巫憬憬却生出了一丝恼意——他总是如此,对谁都好。

    萨达相传为色林后裔,虽然权贵以男性为主,朝堂政局中亦有不少女性。而在暮钦晋自暴自弃的近两年,与这些女性有过不少佳期蜜会,一水儿的“佳评如潮”。他能获准离开萨达,除了那一位之外,亦离不开这些女朋友的“鼎力相助”。

    无端想起这些,巫憬憬有点心堵,更有些烦躁。她抓起一个碗,往外扔了出去。许是手上没力,又许是外面田泥湿烂,碗丢出去没碎。她没听见响,更烦,把剩下几个碗都丢了出去。好歹不歹的,竟然一声响都没听见。

    巫憬憬望着漆黑田野间散落着的七八个碗,抿了抿唇。她不是那一位,能掌控暮钦晋的喜悲、左右他的人生,那一位对暮钦晋红了眼睛,他便能放弃自己一生向往的安宁清平;那一位作践自己,暮钦晋便跟着自暴自弃。

    她知道,暮钦晋可以对所有女人温顺,对所有女人好,却只会因为那一位伤心。

    可她是巫憬憬,不是那一位,即便她万分气恼,却没有表达的资格和立场。就跟这些碗一样,发不出声响。

    痛也无声。

    暮钦晋走下去捡起了只碗,就着田洼里积攒的雨水清洗后,拿回来。他仔细看了看,道:“这是鸡血石瓷,在烧制时掺入了鸡血石粉末,质地坚硬,轻易摔不碎。”

    暮钦晋将碗递给巫憬憬:“还扔吗?”

    巫憬憬垂眸,不说话。扔了听不见响,约扔越气。

    暮钦晋笑道:“听不见响,生气了?”

    巫憬憬垂眸,还是不说话。

    暮钦晋抓起她的手将碗塞入她手里,自己往后退了三步:“往我这边扔。”

    既然惹她生气的始作俑者都主动要求被扔了,巫憬憬没打算客气,抓起碗朝他砸了过去。

    暮钦晋伸出食指,戳了一下砸过来的碗,碗应声碎开,一片片落在箓坛上,清脆可闻。

    暮钦晋笑了笑,问道:“好听吗?”

    巫憬憬不理他。

    暮钦晋等了等,见她不出声,又问:“好听吗?”

    巫憬憬不理他。

    暮钦晋又问:“那我再去捡一个?”

    巫憬憬不理他。

    暮钦晋又问:“那我再去捡两个?”

    巫憬憬不理他。

    暮钦晋又问:“那我再去捡三个?”

    巫憬憬终于烦了:“叫我姑奶奶。”

    暮钦晋怔了怔,随即从善如流:“皇姑奶奶,好听吗?”他今夜被她连番“轻薄”,确实不太想叫她“皇姑奶奶”。

    巫憬憬道:“鸡血石的不好听,孙血石的才好听。”

    “孙血石?”暮钦晋微怔,旋即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他捡拾起地上方才敲碗的木枝,递给巫憬憬,向她摊开掌心,“那皇姑奶奶听吧。”

    巫憬憬看着手里的木枝和暮钦晋摊开的掌心,目光有些怔忡。

    他是为她挨过掌心的,在他年幼时。

    在那个尚且无法好好自保的年纪,他总是努力着照顾身边所有的人。

    他为她挨过掌心,也罚过跪。

    巫憬憬丢开木枝,站起身,恹恹道:“回吧。”

    “好。”暮钦晋走到她面前,很自然的将她搂进怀里,自觉地半倾下脸,闭上眼睛。

    巫憬憬:……

    她从暮钦晋怀里钻出来,拉住他手往外走。

    暮钦晋睁开眼睛,不解道:“皇姑奶奶,您不施法?”

    巫憬憬拉着他往外走,恹恹道:“走路。”

    走路?

    暮钦晋道:“此处离皇陵有五十里路,若是走路,得一个半或者两个时辰才能到。”

    巫憬憬回头看他:“你走不动?”她记得他可没这么娇贵。

    暮钦晋道:“孙儿走得动。可两个时辰后,天将大亮。”僵尸能在白天行走吗?

    巫憬憬道:“不能施术,没力气。”

    暮钦晋道:“可您方才来的时候不就是施术的?”

    巫憬憬点头。

    暮钦晋道:“那您方才为何不直接施术回皇陵?”

    巫憬憬停下脚步,转身与暮钦晋对视,心道: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见巫憬憬回身瞪他,暮钦晋便已然知晓她在体力极限时没有选择“回家”,而选择来此处的原因——找他,或者说,陪他一起回去。

    心中微酸,唇舌突然笨拙,暮钦晋上前一步,背对着巫憬憬半蹲下:“皇姑奶奶,既然您没力气了,孙儿背您。”

    身后的人,哦不,鬼,久久没有动静。

    暮钦晋以为巫憬憬还在生气,正打算捋捋舌头说一些好听话,背上覆上了一具冰凉却柔软的身体。

    他松了口气,托住她,缓缓起身。

    巫憬憬搂着他的脖子,左颊轻轻贴着他的右颊。

    暮钦晋有些许的不自在,却也没有躲避,只是道:“皇姑奶奶,您先小憩一会儿。”

    巫憬憬没有回应他。

    暮钦晋不再说话,背着她往皇陵方向走。

    大约走了一刻钟,耳边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睡不着。”

    暮钦晋问道:“为何睡不着,是颠了,还是冷了?”

    巫憬憬没理他,仰头看了看天角正缓缓钻进云被的月亮,换了个位置,拿右颊贴着暮钦晋的左颊。

    虽然他的这位僵尸姑奶奶素来没什么情绪,暮钦晋还是感觉到了身上人明显的情绪低落和倦怠。他脸颊微侧,想看清巫憬憬的表情。

    巫憬憬回望了他一眼,将下巴搁在他肩胛上,淡淡道:“梦很累,不想睡。”

    暮钦晋柔声道:“是噩梦吗?”

    巫憬憬沉默很久,轻轻道:“美梦。”

    暮钦晋道:“美梦很累?”

    巫憬憬沉默更久,久到连已经盖好云被的月亮又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等待答案,方轻轻道:“美梦醒来发现是梦,很累。”

    暮钦晋沉默了下,柔声道:“倒也确实如此。噩梦醒来会庆幸这只是一场噩梦,醒了,便结束了;美梦却相反,美梦醒来发现这竟然只是一场梦,醒了,便结束了,不免怅然若失。”

    暮钦晋问道:“皇姑奶奶,你的美梦是什么,能否与孙儿讲讲,若是可以,孙儿愿做你的圆梦人。”

    她的美梦啊。

    巫憬憬痴痴望向南御山的方向,一滴泪落在暮钦晋肩头。

    暮钦晋微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南御山的方向。

    他心中了然,原来皇姑奶奶的美梦是,夕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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