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下定决心,可真要开口向眼前人剖白自己,暮钦晋觉得有滚烫的炭火堵在喉咙里,说每个字都疼。

    “皇伯父能成为悲观监院,自然一生清正,事实上,除了与你那一段隐晦情意,皇伯父虽然性情桀骜不羁,做事却无可指摘。

    而我不同,从我懂事起,我就在伪装,在算计,只要于自己有利,我从不在意是非对错,也不在意是否害了人。”

    巫憬憬道:“我选你。”

    巫憬憬心道,他在意的。

    她不懂是何原因,在自己很小时,就莫名分了魂魄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身上。

    那小太监是临时被岳贵妃的人带走的,其实小太监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岳贵妃的人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想个法儿弄死一两个暮钦晋身边的人。若是暮钦晋真不在意,他就该让他死了。可他在意的,他伪装温顺听话了那么久,为了那个小太监却展露了心机和齿牙。可惜等他终于找到小太监时,小太监只剩一口气了,她也正是在那时,分魂到了那个小太监身上。

    那时候,他还太小,身边还没顾北庭等亲信。只有国舅和君夫人会尽力进宫看望他,可他们又能进宫几趟。那时候他只能靠他自己,他的难或许她是最懂的。要真论起来,在他身边活着的人里面,她才是陪他最早最久的——若讷都是接的她的班呢。

    至于郑伊,那是今上为他择了郑太傅做老师后,才认识的。

    那时候他那么小,那么弱,那么难,却还是尽力护着身边的乳娘、婢女和小太监。

    他的手是不干净,他害过人,可如果他不害人,如今这陵寝可能早已封碑十几年了。她并不觉得他坏,事实上,当年他害人时,她还是他得力的小帮手呢。

    暮钦晋道:“皇伯父心怀天下,我想你也该知道,他这般缺钱是因为他养着瘟城。当初阙月城发生瘟疫,那瘟疫极其恶劣,一日便能夺去几千条人命,朝廷是主张将阙月城封闭,让其自生自灭,若有人逃出来,一律射杀。是皇伯父力主将阙月城封闭,但维持日常供给。户部不同意,是皇伯父提出自行筹款,朝廷才采纳了皇伯父的建议。阙月城三十万人才得以苟活。皇伯父身上,有天人暮家遗存的仁爱。

    而我不同,我在萨达最是衷爱搅风搅雨,引得萨达内乱不断民不聊生。我常常想,关于我们暮家早已不是真正天人暮家的血脉这个谣言或许是真的,起码在我身上,全无天人暮家的影子。”

    巫憬憬道:“我选你。”

    巫憬憬知道,在萨达,暮钦晋确实一直在挑拨各部落间的矛盾,引得萨达内乱不乱,牲畜不繁,人口锐减。可正是因为他这么做,萨达才无能力攻打兵强马壮的南燕,只挑更为孱弱的阿尔丹袭扰。

    他身为被南燕抛弃的弃子,却在尽自己的全力维护南燕边疆的安宁。而他竭力维持南燕安宁时,在宫廷里歌舞笙歌的亲人却想将他置之死地。

    暮钦晋道:“我也没有皇伯父的修为,你作为异界之灵,长年滞留人间,于身体或许有碍,皇伯父比我更能照顾你。即便不考虑对你的照顾,皇伯父修道,寿岁绵长,而我一介凡人,即便陪着你,大约也只有几十年。”

    巫憬憬道:“我选你。”

    暮钦晋很艰难地说了很多话,巫憬憬的回应却只有短短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仿佛一双筷子,探进他喉咙,把炙烤着他喉咙的烈碳轻轻往下拨,拨入他心间,让他心绪沸腾。

    暮钦晋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缓缓睁开眼睛,那烫了他心的炭火仿佛又回到了他喉咙,他伸手按了按喉咙,艰难道:“其实我,在萨达……做的事情,与男妓无二。”

    巫憬憬微微有些讶异,她知道暮钦晋对“来阳公主”有些好感,却没想到他连这件事情也会坦然相告。

    她的视线让暮钦晋自惭形秽,脸上的血色退的比潮汐还快,眨眼间只剩苍白的一张脸。

    不敢再看巫憬憬的眼睛,暮钦晋垂下眸子,艰涩道:“在萨达,我陪很多女人睡过,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只要能给我利益的,我都能陪她们睡觉。”暮钦晋忽然生出了一些决绝的勇气和绝望的自厌,他迎上巫憬憬的视线,问道,“这样肮脏的我,还配陪你吗?”

    巫憬憬叹息,既气他不爱惜己身,又心疼他的自虐。他对自己的评价一点都没错——瞻前顾后。若是他当真决定放浪形骸,便该坚定地认为风月多情,风流无错。这样,他睡再多的女子,都不过是为他的风流史增色,而不是将它们当做自己的业债。

    可他放浪了自己的形骸,却愈发禁锢自己的心,这般自我折磨,没把他自己逼疯,亦或逼死,已算他心性坚强。

    巫憬憬没有回答他,她向前走一步,走到他面前,伸手箍住他的颈项。

    暮钦晋将自己最无法摊在日光下的事说完后,心绪本就恍惚,见巫憬憬伸手掐住自己脖子,以为她气恼如此肮脏的自己竟然敢“勾搭”她,还惹得她与夕诚子离了心。

    她现在恨极了他吧。

    暮钦晋惨然一笑,竟没打算挣扎,或许,他早就活腻了。他只是缺一个冠冕堂皇自戕的理由。

    在他即将陷入昏阙时,两片冰凉的唇覆上他,暮钦晋惊得睁开了眼睛,看到巫憬憬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从他身前退开。

    巫憬憬结了个印,之前的屏蔽符纸飞了回来,趴在禁制上的老达等人失去倚仗,纷纷滚了进来。只是他们已是魂魄,即便摔倒了亦能飘行,只见几十条鬼魂,或站或趴或卧或躺,像一群乱糟糟的游鱼般,挤了进来。

    原来她不是想掐死他,是为他开了冥目。

    那她这么做,是不嫌弃他,还是对他最后的怜悯?

    此刻,被老达他们围绕,暮钦晋顾不上想这些。

    他伸手去拥抱老达他们,原以为会碰触不到,没想到这次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暮钦晋和老达众人都怔住了。

    “呜呜呜,殿下,属下没想到投胎前,还能再跟您说说话,甚至还能抱您,呜呜呜,殿下啊殿下,呜呜呜……”

    不知是谁首先嚎嚎大哭了起来,其他人纷纷跟着哭,说好的金贵男儿泪,比三月春雨还不值钱。众人一边哭嚎着,一边挤过来碰触暮钦晋,暮钦晋被他们团团围住,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衣襟上,没有一处是干的。

    能再见到、再拥抱阴阳两隔的人,真是太好了,好到像一场不愿清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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