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钦晋起身走向甬道，回来时手里捧了十几根红烛。他将红烛摆在桌案上，抬眼看巫憬憬，问道：“皇姑奶奶，烛火于你可有妨？”
巫憬憬摇头。
暮钦晋颔首，将烛火一根一根点燃，室内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暮钦晋坐正身子，面对巫憬憬：“皇姑奶奶，看我，仔细看我。”
巫憬憬抬眸，按着他的要求，认真看他。
暌违两年，他眉眼间的青涩已悉数退去，脸容瘦了一些，目光不似当年清润，多了些暗沉。
她不喜欢萨达，那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空气里总带些牛粪羊屎的骚味，但她喜欢萨达的湖。萨达的湖比南燕美，不仅倒映着蓝天白云，还倒映着圣洁的雪山，人站在湖畔，天高水静，令人心舒神怡，忘却尘俗。
暮钦晋的眸子像极了萨达的湖，清澈干净的眸底深藏着悠远的清矜，让人觉得他心中自有仙域。
后来，郑伊来了。
那湖泊先如翻江倒海，复又如冰封尽裂，再然后，似乎将人世间的伤心、无奈、肮脏像倒垃圾一样倒了进去，垃圾将湖水搅浑，最后湖水慢慢平静，看上去依然是沉静的，却再也找不到清矜悠然，漆黑死寂中藏着自厌自弃，浸殁了他的灵魂。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巫憬憬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上，俯身望入暮钦晋的眼睛，在他那早已淹死了他自己的双瞳里，看清她的倒影。
她可以的。
精卫能填海。
她也能清湖。
郑伊能将垃圾倒进去，她就能将它们一一捡出来。
先从……
巫憬憬的目光落在了他发际那一圈伤口上，耽搁了这么久，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想起他用了一次卸化水，两次胶水，都未曾洗脸，站起身去拉他。治心先治脸，没有好的皮囊，会影响医者的心情。
暮钦晋阻止道：“再看。”
巫憬憬用力扯他，冷声道：“等下再看。”
暮钦晋叹了口气，就着她的手劲站了起来。
巫憬憬闭眼感知了下，牵着暮钦晋往外走，出了主墓室左转就有一间盥室。一般来说，陵墓里的盥室不过是有形而不得实用，可这间盥室却是通水的，洗浴如厕都可正常使用。
巫憬憬看了眼暮钦晋，想来是因为她要住，他临时令人加建的。盥室取的是陵寝附近的山泉，叮叮咚咚，常年不断。巫憬憬取出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擦拭暮钦晋的脸。
擦干净后，她探手进暮钦晋怀里，故意先不动，抬眼看他。
暮钦晋这才明白她方才在龛室并非想摸他，是为了找药，是他想岔了，但想到一会儿他要跟她说的那些话，这点误会也不算什么了。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巫憬憬冷哼一声，“谢我摸你？”巫憬憬说完，故意在暮钦晋左胸用力拧了一下，这才将药瓶取出来。她拧他时很用力，给他上药时，却比云朵还轻柔。
上完药，巫憬憬和暮钦晋回到主墓室，在长案旁面对面坐下。
暮钦晋道：“再看。”
巫憬憬道：“再看也还是你，又不会开出花来。”她心道，其实该认真看的人是他，他才应该认真看她，剖开她的皮囊，看到那跟在他身边许多年许多年的灵魂。
暮钦晋轻笑，起身走到巫憬憬身边，与她并排坐下，移了移桌案上的烛台，又转了转巫憬憬的脸颊，把她视线挪向墙壁，他伸手在自己发顶比了个手势，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便在头顶开出了一朵小花。
巫憬憬噗嗤一声笑了。
巫憬憬素来是面无表情的，此刻笑起来，倒像个小姑娘了，暮钦晋跟着笑开，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比了朵小花。
巫憬憬觉得好玩，自己伸出双手举过头顶，给自己比了一对鹿角。
暮钦晋笑：“你是雌鹿，没有角的。”
巫憬憬站起身，站到暮钦晋背后，把鹿角比在他头上。她站在暮钦晋身后，给暮钦晋“戴”上鹿角后，墙上的影子就有点像她骑着鹿，但又没那么像，她调整着自己的站姿，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太满意。暮钦晋意识到她在做什么，配合缩了缩身体，墙影上就出现了一幅小姑娘骑鹿图。
巫憬憬觉得好玩，笑道：“我还要骑牛。”她把自己的“鹿角手”换成了水牛角，暮钦晋叹了口气，张了张双臂，让自己的身子在墙上更像一头魁梧的牛。
巫憬憬又把手换成象鼻子，道：“骑象。”暮钦晋把双臂张开，做成两只大象耳朵。
巫憬憬后来又想骑雕、骑大鱼、骑狮子、骑麒麟……暮钦晋都一一陪她玩了，她说要骑长颈鹿时，暮钦晋叹了口气，还是让她骑上自己脖子，站起身陪着她玩。
当巫憬憬正在骑一只孔雀时，她冷眼射向主墓室门口，冷喝道：“滚回去。”
暮钦晋抬眼看向空荡荡的墓室门，急切问道：“是谁？”
巫憬憬没回应他，从怀里取出几张符纸，一番结印后，符纸飞至主墓室门，屏蔽了那几只探头探脑的讨厌鬼的视线。被打扰了兴致，巫憬憬有点生气，从暮钦晋背后搂住他脖子，将小脑袋抵在右肩，冰冷的左颊贴着他温暖的右颊。
暮钦晋的目光遗憾地从主墓室门口收回来，低头看着交叠在自己胸前的手，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巫憬憬的手握住，轻声问道：“皇姑奶奶，你看清楚了吗？”
巫憬憬闷闷道：“什么？”
暮钦晋道：“你看清楚了吗，我是我，不是皇伯父。”
巫憬憬再一次感受到了夕诚子的烦恼，并且对夕诚子满是嫌弃，门口那几只鬼不算什么，夕诚子才叫阴魂不散（夕诚子：你好意思恶人先告状，是我让你用来阳的名讳的吗？）
暮钦晋道：“暮家的人大多都是丹凤眼、薄唇，我与皇伯父是有五分相像，可也只有五分。”
暮钦晋松开巫憬憬的手，将她转到自己面前，认真再一次问：“皇姑奶奶，你看清楚了吗？”
巫憬憬双手捧住暮钦晋脸颊，摸了摸他的脸：“看清楚了。”她想了想，再补上一句，“暮钦晋。”
听她清清楚楚吐出自己的名字，暮钦晋松了口气，继续道：“至于性情，皇伯父桀骜不羁、潇洒快意、光明磊落；而我才干凡庸、瞻前顾后、喜用诡计，我与他云泥之别，亦是全然不同的。”
巫憬憬认真道：“他的性情没你好。”
听到她的话，暮钦晋怔了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复而轻轻笑了笑，脸颊在巫憬憬掌心摩挲了两下：“你当真这么觉得？”
巫憬憬“嗯”了一声。
暮钦晋摇了摇头，笑叹：“皇姑奶奶，你的眼光变差了。” 若不是眼光变差了，怎么会觉得他的性情比夕诚子好。
巫憬憬白了他一眼，认真道：“我眼光最好。”
最好么？
暮钦晋心里讽刺一笑，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最好”两字。
夕诚子就像沐浴着阳光肆意生长的苍天大树，而他却像在阴暗处苟且偷生的地衣，匍匐在地，漆黑肮脏。
或许，等她听完他之后说的话，便要将这“最好”两字收回去了。
暮钦晋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巫憬憬的手，站起身来，朝着巫憬憬后退一步，肃然道：“所以现在，你真能分清皇伯父和我，并且依然想得到我，是吗？”
他认真望着巫憬憬，巫憬憬迎视他，毫不迟疑道：“是。”
暮钦晋淡淡笑了笑，闭了闭眼睛道：“那现下，就该我来告诉你，暮钦晋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巫憬憬摇头。
暮钦晋颔首，将烛火一根一根点燃，室内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暮钦晋坐正身子，面对巫憬憬：“皇姑奶奶，看我，仔细看我。”
巫憬憬抬眸，按着他的要求，认真看他。
暌违两年，他眉眼间的青涩已悉数退去，脸容瘦了一些，目光不似当年清润，多了些暗沉。
她不喜欢萨达，那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空气里总带些牛粪羊屎的骚味，但她喜欢萨达的湖。萨达的湖比南燕美，不仅倒映着蓝天白云，还倒映着圣洁的雪山，人站在湖畔，天高水静，令人心舒神怡，忘却尘俗。
暮钦晋的眸子像极了萨达的湖，清澈干净的眸底深藏着悠远的清矜，让人觉得他心中自有仙域。
后来，郑伊来了。
那湖泊先如翻江倒海，复又如冰封尽裂，再然后，似乎将人世间的伤心、无奈、肮脏像倒垃圾一样倒了进去，垃圾将湖水搅浑，最后湖水慢慢平静，看上去依然是沉静的，却再也找不到清矜悠然，漆黑死寂中藏着自厌自弃，浸殁了他的灵魂。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巫憬憬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上，俯身望入暮钦晋的眼睛，在他那早已淹死了他自己的双瞳里，看清她的倒影。
她可以的。
精卫能填海。
她也能清湖。
郑伊能将垃圾倒进去，她就能将它们一一捡出来。
先从……
巫憬憬的目光落在了他发际那一圈伤口上，耽搁了这么久，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想起他用了一次卸化水，两次胶水，都未曾洗脸，站起身去拉他。治心先治脸，没有好的皮囊，会影响医者的心情。
暮钦晋阻止道：“再看。”
巫憬憬用力扯他，冷声道：“等下再看。”
暮钦晋叹了口气，就着她的手劲站了起来。
巫憬憬闭眼感知了下，牵着暮钦晋往外走，出了主墓室左转就有一间盥室。一般来说，陵墓里的盥室不过是有形而不得实用，可这间盥室却是通水的，洗浴如厕都可正常使用。
巫憬憬看了眼暮钦晋，想来是因为她要住，他临时令人加建的。盥室取的是陵寝附近的山泉，叮叮咚咚，常年不断。巫憬憬取出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擦拭暮钦晋的脸。
擦干净后，她探手进暮钦晋怀里，故意先不动，抬眼看他。
暮钦晋这才明白她方才在龛室并非想摸他，是为了找药，是他想岔了，但想到一会儿他要跟她说的那些话，这点误会也不算什么了。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巫憬憬冷哼一声，“谢我摸你？”巫憬憬说完，故意在暮钦晋左胸用力拧了一下，这才将药瓶取出来。她拧他时很用力，给他上药时，却比云朵还轻柔。
上完药，巫憬憬和暮钦晋回到主墓室，在长案旁面对面坐下。
暮钦晋道：“再看。”
巫憬憬道：“再看也还是你，又不会开出花来。”她心道，其实该认真看的人是他，他才应该认真看她，剖开她的皮囊，看到那跟在他身边许多年许多年的灵魂。
暮钦晋轻笑，起身走到巫憬憬身边，与她并排坐下，移了移桌案上的烛台，又转了转巫憬憬的脸颊，把她视线挪向墙壁，他伸手在自己发顶比了个手势，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便在头顶开出了一朵小花。
巫憬憬噗嗤一声笑了。
巫憬憬素来是面无表情的，此刻笑起来，倒像个小姑娘了，暮钦晋跟着笑开，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比了朵小花。
巫憬憬觉得好玩，自己伸出双手举过头顶，给自己比了一对鹿角。
暮钦晋笑：“你是雌鹿，没有角的。”
巫憬憬站起身，站到暮钦晋背后，把鹿角比在他头上。她站在暮钦晋身后，给暮钦晋“戴”上鹿角后，墙上的影子就有点像她骑着鹿，但又没那么像，她调整着自己的站姿，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太满意。暮钦晋意识到她在做什么，配合缩了缩身体，墙影上就出现了一幅小姑娘骑鹿图。
巫憬憬觉得好玩，笑道：“我还要骑牛。”她把自己的“鹿角手”换成了水牛角，暮钦晋叹了口气，张了张双臂，让自己的身子在墙上更像一头魁梧的牛。
巫憬憬又把手换成象鼻子，道：“骑象。”暮钦晋把双臂张开，做成两只大象耳朵。
巫憬憬后来又想骑雕、骑大鱼、骑狮子、骑麒麟……暮钦晋都一一陪她玩了，她说要骑长颈鹿时，暮钦晋叹了口气，还是让她骑上自己脖子，站起身陪着她玩。
当巫憬憬正在骑一只孔雀时，她冷眼射向主墓室门口，冷喝道：“滚回去。”
暮钦晋抬眼看向空荡荡的墓室门，急切问道：“是谁？”
巫憬憬没回应他，从怀里取出几张符纸，一番结印后，符纸飞至主墓室门，屏蔽了那几只探头探脑的讨厌鬼的视线。被打扰了兴致，巫憬憬有点生气，从暮钦晋背后搂住他脖子，将小脑袋抵在右肩，冰冷的左颊贴着他温暖的右颊。
暮钦晋的目光遗憾地从主墓室门口收回来，低头看着交叠在自己胸前的手，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巫憬憬的手握住，轻声问道：“皇姑奶奶，你看清楚了吗？”
巫憬憬闷闷道：“什么？”
暮钦晋道：“你看清楚了吗，我是我，不是皇伯父。”
巫憬憬再一次感受到了夕诚子的烦恼，并且对夕诚子满是嫌弃，门口那几只鬼不算什么，夕诚子才叫阴魂不散（夕诚子：你好意思恶人先告状，是我让你用来阳的名讳的吗？）
暮钦晋道：“暮家的人大多都是丹凤眼、薄唇，我与皇伯父是有五分相像，可也只有五分。”
暮钦晋松开巫憬憬的手，将她转到自己面前，认真再一次问：“皇姑奶奶，你看清楚了吗？”
巫憬憬双手捧住暮钦晋脸颊，摸了摸他的脸：“看清楚了。”她想了想，再补上一句，“暮钦晋。”
听她清清楚楚吐出自己的名字，暮钦晋松了口气，继续道：“至于性情，皇伯父桀骜不羁、潇洒快意、光明磊落；而我才干凡庸、瞻前顾后、喜用诡计，我与他云泥之别，亦是全然不同的。”
巫憬憬认真道：“他的性情没你好。”
听到她的话，暮钦晋怔了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复而轻轻笑了笑，脸颊在巫憬憬掌心摩挲了两下：“你当真这么觉得？”
巫憬憬“嗯”了一声。
暮钦晋摇了摇头，笑叹：“皇姑奶奶，你的眼光变差了。” 若不是眼光变差了，怎么会觉得他的性情比夕诚子好。
巫憬憬白了他一眼，认真道：“我眼光最好。”
最好么？
暮钦晋心里讽刺一笑，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最好”两字。
夕诚子就像沐浴着阳光肆意生长的苍天大树，而他却像在阴暗处苟且偷生的地衣，匍匐在地，漆黑肮脏。
或许，等她听完他之后说的话，便要将这“最好”两字收回去了。
暮钦晋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巫憬憬的手，站起身来，朝着巫憬憬后退一步，肃然道：“所以现在，你真能分清皇伯父和我，并且依然想得到我，是吗？”
他认真望着巫憬憬，巫憬憬迎视他，毫不迟疑道：“是。”
暮钦晋淡淡笑了笑，闭了闭眼睛道：“那现下，就该我来告诉你，暮钦晋是一个怎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