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醉态风雅
暮钦晋此刻站着的地方是顾北庭的院子，跟云既异的院子相距不远。
下意识地，暮钦晋转身躲回墙角。
这座东宫的前一任主人是那位离奇失踪的隐太子暮铕胤。因为暮铕胤至今生死未知，今上在继位之前从未当过太子，是以，也不曾入住过这座东宫。
暮钦晋是十二岁出宫入住东宫的，那时候他缺财少势，每日里还挣扎在勾心斗角、死生之间，自然也不会去修葺或者改动这偌大的府邸。是以，时至今日，整个东宫的格局依然保持着暮铕胤时期的布置。
其实，在暮铕胤之前，东宫是没有这么多外臣居住的院落的，这些院落原本是给太子的妃嫔的。当时暮铕胤与……与暮钦晋的母后慕容云屏情深意笃，曾顶住朝廷那些迂腐多事的老臣的阻挠，在朝堂上当众宣称不立侧妃，只娶慕容云屏一人。他说到做到，即便那时候尚未迎娶慕容云屏，却已令人将东宫重新改建，分出内院外院，将原本妃子住的外院划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在冬雪天、暴雨天、或者深夜议事后居住，免去奔波之苦。
暮铕胤虽然对东宫大刀阔斧，却不是奢靡浪费的性子，东宫的改建费主要就是内院外院的墙，其他布置除了过于女气的幔帐、梳妆台等，能省就省了。
到了暮钦晋手里，也没有改动。顾北庭院子这一方墙从上至下如瀑布般悬挂了紫色的刺香，将堂堂顾大统领的住处点缀成一处“香闺”。
暮钦晋闭上眼睛，静静等着那女子离去，不管是否是自己看花眼，亦不论她是谁，就让她离去吧。
他闭着眼等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巫憬憬走路时是没有脚步声的。此刻他并不能知道巫憬憬到底是离开了，亦或是，她其实早已站在他面前。
心里似乎有一种感应，他心里仿佛已经知道巫憬憬没走，她已经发现他了，她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
暮钦晋心里好笑，想他堂堂男儿，在萨达时敢主动走进铁笼子与四只豹子一决生死，此刻却像只逃无可逃的孱弱猫儿，缩在墙角，任人宰割。暮钦晋心里又想，若巫憬憬要的只是宰割，他当立即递上刀子，由着她千刀万剐亦绝不多哼一声，可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
暮钦晋猜对了，巫憬憬确实就站在他面前，此刻却没有在看他。
这个男人像鸵鸟一样闭着眼睛，巫憬憬便也由着他，毕竟比耐心，她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输的。
巫憬憬此刻正望着那挂满墙头的刺香，她在数刺香。她数的不是刺香的花朵，而是花瓣，她想，只要暮钦晋不睁开眼睛，她总是能把花瓣数清楚的。若是等她数完花瓣，暮钦晋还不睁开眼睛，她就再数叶片。若是等她叶片也数完了，她就数刺香的刺。
月色很安静，风似乎又停了。若是刺香也有性情的话，它一定是花界的泼辣子，它的花香气浓郁又霸道，她的刺又尖又长还带了些微的毒，可眼下，刺香都老实了。刺香从未想过，有朝一夜，它会如此被人盯着数，数得它想浑身发抖又不敢浑身发抖，生怕掉落了一两瓣花瓣导致眼前这个怪人又从头来一次。
月亮倒是比刺香胆子大一些，它趁着月色底下的人不注意，偷偷往西山逃去，此刻已往西逃了很长一段路。
巫憬憬看着面前依然闭着眼睛的男人，想起了母亲骂二哥的话——沉默的倔驴。
她输了。
她连刺香的刺都数完了，眼前的男人却还闭着眼睛。
如果此刻她上前，扑入他怀里，或者亲亲他的眼睛，他定会睁开眼睛。
可那又怎样？
他跟她在比的，并不是这一次他睁眼不睁眼，他在告诉她，他的态度、他的决心、他的深情、他的无情。
她累了。
或许昨夜一宿未睡，或许今夜确实太晚了，巫憬憬觉得自己累了。
她轻轻开口道：“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醉了酒就去休息，我走了。”
暮钦晋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已空无一人。这一次，他是真有些不清楚，巫憬憬是真来过，还是他醉了。
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
这是什么？
暮钦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刺香。
叶畔原本没有露珠，此刻刷刷刷掉下几滴，这都是刺香的眼泪。
刺香从未想到，有朝一夜，它会被人翻来覆去地数了又数，它甚至怀疑自己前世是只算盘，才会有此前孽，今夜不得不遭此一劫。
它不喜欢东宫这些新人，他们都有病。
它好想念东宫原来那一位主人，那个温柔又意气风发的男人，他身上的气息是那般干净，他走过时，天空都仿佛更晴朗一些。
不像现在这个人，浑身阴郁着，阴得本来能开足两百日的它，都想提前花谢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以及顾北庭、赠艾和若讷说话的声音。
只听顾北庭嚷嚷着：“赠艾老弟，老哥跟你换个院子吧，这般粉里粉气的，还香得骇人，我可住不了。”
刺香心道：呸，没品味的家伙，这是紫色，不是粉色，你不愿意住这里，老娘也不愿意让你住。当然，这对站半夜都放不出个屁，没事就盯着人家花瓣数的变态男女，老娘也不想他们住。
赠艾道：“顾统领，这是紫色，不是粉色。不是老弟不愿意跟你换，老弟那院子也满是刺香，而且，老弟那院子的刺香才是真真儿的粉色，不止你想换，我也想啊。还是云既异那厮心眼快，他那院子的刺香是白色的，算是最适合大老爷们住了。”
顾北庭头疼道：“怎的，这每座院子都是刺香？”
若讷道：“统领有所不知，刺香又称藤侍卫，她花枝繁茂，满身带刺，刺又尖又长，还带毒，作为墙篱笆再合适不过，而且，它花朵密、花期长、花香浓郁，是京畿小姐首选的壁藤。”
顾北庭道：“这么说倒还有些实用。”顾北庭听说刺香跟他还是同行，瞬间就看它顺眼了。他快步走向自己的院子，想看看这位同行的武器有多尖多长，转角就见自家太子爷站在刺香花丛前发呆。
顾北庭等人纷纷见礼，暮钦晋却没有回应。
顾北庭三人相互对视。
若讷小声道：“殿下不会醉得站着睡着了吧。”
赠艾道：“我看殿下眼睛还睁着，许是心情不好，我们不要打扰他。”
若讷摇头道：“殿下知礼，又对我等亲厚，你何时见过他因为生气就迁怒我等的。”
赠艾道：“这倒也是，莫非殿下真的睡着了，这醉酒后着凉可就不好了，我把殿下背回去吧。”
赠艾上前又轻轻唤了声：“殿下。”
暮钦晋不得不回头道：“赠艾，我无事。”见赠艾一脸的不信，暮钦晋说出了一个让赠艾更不信的原因，“我在数花。”
赠艾轻轻走回顾北庭、若讷身边，小声道：“殿下他醉了。”
若讷道：“醉了，殿下酒量好得很，方才你们不也一起去喝酒了么，你们都没醉，殿下怎么会醉了。”
赠艾道：“殿下今日虽然假装无事，可我看出来了，他心情很不好。人心情不好时，就容易醉。”
顾北庭道：“是啊，很久没见殿下如此神色了，唉，我说不清，就是那种又痛心、又无奈、又自责还强装无事，不想让人看出来的样子。”
若讷道：“唉，也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殿下总是这样，什么心事都放在心里。”若讷仿佛又要哭了，他摸了摸眼睛道，“不说了，我去扶殿下休息。”
赠艾道：“你别，殿下在数花。”
若讷“啊”了一声，稀奇道：“都说醉品见人品，殿下的醉态竟然是数花，我就说我们殿下是天下第一风雅人物，你看连醉了，都如此风雅。只是花这么多，数得清吗？”
赠艾道：“要不，我们也数数？”
顾北庭立刻拒绝道：“我可数不了，除了敌军的人头，其他我都数不了。”
若讷跃跃欲试道：“我来数数。”
赠艾数了一会儿，忽道：“哎呦，数不得，越数越醉，若讷，你守着殿下，我先去歇息了。”
若讷立刻道：“我原本是可以数完的，但被你打断了，我就数不完了。嗯，我也不数了吧。”
顾北庭和赠艾都已是半醉，此刻纷纷去睡了。
若讷守着暮钦晋又守了很久，直到东方见白，暮钦晋才转身。
若讷打了个哈欠迎了上去，心疼道：“殿下，您都站了一宿了，我先扶您回去休息下吧。”
暮钦晋道：“不必了，去户部。”
若讷知道暮钦晋的性情，也没再劝阻，默默跟着他。他走了一会儿，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殿下，您数清楚了吗？”
暮钦晋沉默了下，道：“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
暮钦晋此刻站着的地方是顾北庭的院子，跟云既异的院子相距不远。
下意识地，暮钦晋转身躲回墙角。
这座东宫的前一任主人是那位离奇失踪的隐太子暮铕胤。因为暮铕胤至今生死未知，今上在继位之前从未当过太子，是以，也不曾入住过这座东宫。
暮钦晋是十二岁出宫入住东宫的，那时候他缺财少势，每日里还挣扎在勾心斗角、死生之间，自然也不会去修葺或者改动这偌大的府邸。是以，时至今日，整个东宫的格局依然保持着暮铕胤时期的布置。
其实，在暮铕胤之前，东宫是没有这么多外臣居住的院落的，这些院落原本是给太子的妃嫔的。当时暮铕胤与……与暮钦晋的母后慕容云屏情深意笃，曾顶住朝廷那些迂腐多事的老臣的阻挠，在朝堂上当众宣称不立侧妃，只娶慕容云屏一人。他说到做到，即便那时候尚未迎娶慕容云屏，却已令人将东宫重新改建，分出内院外院，将原本妃子住的外院划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在冬雪天、暴雨天、或者深夜议事后居住，免去奔波之苦。
暮铕胤虽然对东宫大刀阔斧，却不是奢靡浪费的性子，东宫的改建费主要就是内院外院的墙，其他布置除了过于女气的幔帐、梳妆台等，能省就省了。
到了暮钦晋手里，也没有改动。顾北庭院子这一方墙从上至下如瀑布般悬挂了紫色的刺香，将堂堂顾大统领的住处点缀成一处“香闺”。
暮钦晋闭上眼睛，静静等着那女子离去，不管是否是自己看花眼，亦不论她是谁，就让她离去吧。
他闭着眼等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巫憬憬走路时是没有脚步声的。此刻他并不能知道巫憬憬到底是离开了，亦或是，她其实早已站在他面前。
心里似乎有一种感应，他心里仿佛已经知道巫憬憬没走，她已经发现他了，她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
暮钦晋心里好笑，想他堂堂男儿，在萨达时敢主动走进铁笼子与四只豹子一决生死，此刻却像只逃无可逃的孱弱猫儿，缩在墙角，任人宰割。暮钦晋心里又想，若巫憬憬要的只是宰割，他当立即递上刀子，由着她千刀万剐亦绝不多哼一声，可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
暮钦晋猜对了，巫憬憬确实就站在他面前，此刻却没有在看他。
这个男人像鸵鸟一样闭着眼睛，巫憬憬便也由着他，毕竟比耐心，她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输的。
巫憬憬此刻正望着那挂满墙头的刺香，她在数刺香。她数的不是刺香的花朵，而是花瓣，她想，只要暮钦晋不睁开眼睛，她总是能把花瓣数清楚的。若是等她数完花瓣，暮钦晋还不睁开眼睛，她就再数叶片。若是等她叶片也数完了，她就数刺香的刺。
月色很安静，风似乎又停了。若是刺香也有性情的话，它一定是花界的泼辣子，它的花香气浓郁又霸道，她的刺又尖又长还带了些微的毒，可眼下，刺香都老实了。刺香从未想过，有朝一夜，它会如此被人盯着数，数得它想浑身发抖又不敢浑身发抖，生怕掉落了一两瓣花瓣导致眼前这个怪人又从头来一次。
月亮倒是比刺香胆子大一些，它趁着月色底下的人不注意，偷偷往西山逃去，此刻已往西逃了很长一段路。
巫憬憬看着面前依然闭着眼睛的男人，想起了母亲骂二哥的话——沉默的倔驴。
她输了。
她连刺香的刺都数完了，眼前的男人却还闭着眼睛。
如果此刻她上前，扑入他怀里，或者亲亲他的眼睛，他定会睁开眼睛。
可那又怎样？
他跟她在比的，并不是这一次他睁眼不睁眼，他在告诉她，他的态度、他的决心、他的深情、他的无情。
她累了。
或许昨夜一宿未睡，或许今夜确实太晚了，巫憬憬觉得自己累了。
她轻轻开口道：“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醉了酒就去休息，我走了。”
暮钦晋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已空无一人。这一次，他是真有些不清楚，巫憬憬是真来过，还是他醉了。
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
这是什么？
暮钦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刺香。
叶畔原本没有露珠，此刻刷刷刷掉下几滴，这都是刺香的眼泪。
刺香从未想到，有朝一夜，它会被人翻来覆去地数了又数，它甚至怀疑自己前世是只算盘，才会有此前孽，今夜不得不遭此一劫。
它不喜欢东宫这些新人，他们都有病。
它好想念东宫原来那一位主人，那个温柔又意气风发的男人，他身上的气息是那般干净，他走过时，天空都仿佛更晴朗一些。
不像现在这个人，浑身阴郁着，阴得本来能开足两百日的它，都想提前花谢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以及顾北庭、赠艾和若讷说话的声音。
只听顾北庭嚷嚷着：“赠艾老弟，老哥跟你换个院子吧，这般粉里粉气的，还香得骇人，我可住不了。”
刺香心道：呸，没品味的家伙，这是紫色，不是粉色，你不愿意住这里，老娘也不愿意让你住。当然，这对站半夜都放不出个屁，没事就盯着人家花瓣数的变态男女，老娘也不想他们住。
赠艾道：“顾统领，这是紫色，不是粉色。不是老弟不愿意跟你换，老弟那院子也满是刺香，而且，老弟那院子的刺香才是真真儿的粉色，不止你想换，我也想啊。还是云既异那厮心眼快，他那院子的刺香是白色的，算是最适合大老爷们住了。”
顾北庭头疼道：“怎的，这每座院子都是刺香？”
若讷道：“统领有所不知，刺香又称藤侍卫，她花枝繁茂，满身带刺，刺又尖又长，还带毒，作为墙篱笆再合适不过，而且，它花朵密、花期长、花香浓郁，是京畿小姐首选的壁藤。”
顾北庭道：“这么说倒还有些实用。”顾北庭听说刺香跟他还是同行，瞬间就看它顺眼了。他快步走向自己的院子，想看看这位同行的武器有多尖多长，转角就见自家太子爷站在刺香花丛前发呆。
顾北庭等人纷纷见礼，暮钦晋却没有回应。
顾北庭三人相互对视。
若讷小声道：“殿下不会醉得站着睡着了吧。”
赠艾道：“我看殿下眼睛还睁着，许是心情不好，我们不要打扰他。”
若讷摇头道：“殿下知礼，又对我等亲厚，你何时见过他因为生气就迁怒我等的。”
赠艾道：“这倒也是，莫非殿下真的睡着了，这醉酒后着凉可就不好了，我把殿下背回去吧。”
赠艾上前又轻轻唤了声：“殿下。”
暮钦晋不得不回头道：“赠艾，我无事。”见赠艾一脸的不信，暮钦晋说出了一个让赠艾更不信的原因，“我在数花。”
赠艾轻轻走回顾北庭、若讷身边，小声道：“殿下他醉了。”
若讷道：“醉了，殿下酒量好得很，方才你们不也一起去喝酒了么，你们都没醉，殿下怎么会醉了。”
赠艾道：“殿下今日虽然假装无事，可我看出来了，他心情很不好。人心情不好时，就容易醉。”
顾北庭道：“是啊，很久没见殿下如此神色了，唉，我说不清，就是那种又痛心、又无奈、又自责还强装无事，不想让人看出来的样子。”
若讷道：“唉，也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殿下总是这样，什么心事都放在心里。”若讷仿佛又要哭了，他摸了摸眼睛道，“不说了，我去扶殿下休息。”
赠艾道：“你别，殿下在数花。”
若讷“啊”了一声，稀奇道：“都说醉品见人品，殿下的醉态竟然是数花，我就说我们殿下是天下第一风雅人物，你看连醉了，都如此风雅。只是花这么多，数得清吗？”
赠艾道：“要不，我们也数数？”
顾北庭立刻拒绝道：“我可数不了，除了敌军的人头，其他我都数不了。”
若讷跃跃欲试道：“我来数数。”
赠艾数了一会儿，忽道：“哎呦，数不得，越数越醉，若讷，你守着殿下，我先去歇息了。”
若讷立刻道：“我原本是可以数完的，但被你打断了，我就数不完了。嗯，我也不数了吧。”
顾北庭和赠艾都已是半醉，此刻纷纷去睡了。
若讷守着暮钦晋又守了很久，直到东方见白，暮钦晋才转身。
若讷打了个哈欠迎了上去，心疼道：“殿下，您都站了一宿了，我先扶您回去休息下吧。”
暮钦晋道：“不必了，去户部。”
若讷知道暮钦晋的性情，也没再劝阻，默默跟着他。他走了一会儿，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殿下，您数清楚了吗？”
暮钦晋沉默了下，道：“一万八千零四十二、三千一百九十二、一万两千伍佰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