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这次没有再穿那件标志性的蓝工作服,而是换成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

    皮夹克的质感很差,看得出来里面没有加绒,只有薄薄的一层塑料布,时至初秋,穿着它挡不住冷,走在人群里,就和在夏天穿那件工作服同样突兀。

    三个月不见,他的腰弯的更加厉害了,脸上除了皱纹,又多了几道明显的疤痕。

    夏凉雨把老吴带到报社的会客厅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老吴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让夏凉雨给他写一篇报道,他想要筹集一点善款。

    老吴边说边咳嗽,“我老母亲今年九十三岁了,住院费要是还交不上就只能接回家等着了。”

    老吴没说等着什么,夏凉雨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面也能推断出个一二。

    老吴继续自顾自地说,“我儿子今年都上高二了,别的孩子都几千几万块的拿着钱去补课。我呢,”他说到这里,自嘲般笑了,“我连上学的学费书本费都要交不起了......”

    “人活到我这个地步上,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老人治不起病了,我快五十岁才讨到老婆生了儿子。”

    “我老婆跟着我也没过上好日子,前年得结核死了。”

    老吴一辈子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朋友,他也跟夏凉雨不熟,对面有了个能倾诉的人,心里的苦就像开了闸一样,不说出来憋着难受。

    夏凉雨安静听着,一直等他说完都没有打断,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六旬老人。

    那是一种非常震撼的感觉,和老吴坐在一间会客室,同属于一个空间,但老吴说的那些却好像是她从未触及过的另一个世界。

    老吴没和夏凉雨解释为什么那次已经约好的采访又在前一天不接电话,也没说他为什么后来又给夏凉雨打电话却不接她的回电,只是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三个月来,老吴不仅依旧没有得到应得的薪水,就连被打的医药费都没得到赔偿。

    原本想着要回血汗钱赶紧交上母亲的医药费,结果不仅钱没要到,老吴也被打成了重伤,肋骨折了两根,交住院费就不少钱。

    原本已经揭不开锅的家,更拮据了。

    夏凉雨原以为老吴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妥善解决,没想到是现在的情况,于是问道,

    “我在网上看到消息,那几个打人的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信息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多么惨烈的社会新闻在热度过去后,都很难被人记起来。

    就连夏凉雨,当时本来是要采访老吴的记者,要是没有今天他的再次登门拜访,都已经要彻底忘记了。

    对于当事人来说,却很难过去。

    夏凉雨算算日子,已经三个月了,肯定也已经判刑了。网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每天的新闻太多也太杂,信誓旦旦要等最终结果的网友大概很少有记得这件事的了。

    老吴一直在咳嗽,只得又喝了几口水压住,无奈道,

    “打人的是被抓了,判的不轻,有十年,最轻的都有七年。”

    老吴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仿佛被打的人不是他,打人者被抓和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又能怎么样呢,同样是出苦力的,能有什么钱赔给我。”

    “他们进去了,我还不是交不上住院费,还有孩子的学费......”

    老吴说到这里,竟捂起脸,呜呜的低声哭了。

    夏凉雨更觉震撼,他这话不仅没有丝毫的怨恨,甚至和那些动手打他的人还有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夏凉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点点头,郑重道,“我一定尽自己最大努力帮您报道。”

    老吴确定她愿意帮忙之后,却一直强调把刚才说的这些写进报道里面就可以,对于拖欠工资和被打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夏凉雨有些意外,问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她可以跟领导反映,老吴却像受惊了一样强调,

    “孩子,我相信你,你帮帮我,就帮我筹集点钱就行了。”

    “过去的事儿都不提了,我现在是真的急用钱。”

    老吴说着又要哭出来,刚才没注意他的头发,明显比夏天的多了一大片白头发。

    如果是其他人有这种要求,夏凉雨作为一名专业的记者一定不会答应,而老吴的情况已经非常明了,一定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心瞎编的。

    被拖欠工资是真的,在工地被打也是真的,令人不解的是,老吴就是对此讳莫如深,坚持不让她报道。

    不明白老吴在遮掩着什么,夏凉雨只当是他那天被打,心理上肯定有一定创伤,所以不愿意再提,也就不好再问原因。

    “如果您要求只能说母亲生病,孩子上学没钱的事情,那属于筹款范畴,即使我请示领导,也不能上报纸的。”

    “就算给您写了报道,我也只能帮着发在我的社交媒体上,效果会很小,很可能筹不到钱。”夏凉雨如是道。

    她实在不理解老吴在想什么,就靠这两件事筹集善款的话,别说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就是真登上了新闻报纸也不会有人关注。

    老吴听了这话,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连跟夏凉雨道谢,嘴里一直念叨着,

    “不上报纸好啊,”

    “不上报纸最好”

    ......

    老吴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就这么一路摇摇晃晃的走出了会客厅。

    报社门口的台阶高,夏凉雨怕他出事,赶紧跟上去想扶着他出去。

    不料老吴转过来,“噗通”一声给夏凉雨跪下,

    “夏记者,不管能不能筹到钱,我都谢谢你。”

    “之前给你添麻烦了,也没采访成,这也是没办法。”

    “本来是没脸再找你的,我前面又找了几家报纸,把情况跟他们说了,都说不行。”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真是......”

    老吴还在自顾自说着,夏凉雨一句也没听进去,一直在使劲把他拉起来。

    老吴很瘦,腰弯的厉害,给人一种风一吹就倒的错觉,但就像块石头一样拉不起来。

    直到他说够了,才起来一点点的往门外走。

    老吴走了半天,夏凉雨才缓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极度的震撼让她根本没有办法直接切入工作,试了几次都是心烦意乱的,索性拿起手机,准备也骚扰一下付晴。

    【你想象不到刚才我经历了什么嗷】

    【你在干什么呢付晴付晴你在干什么呢】

    付晴应该是在拿手机追电视剧,回消息的速度很快,

    【嘿嘿,我当然是在摸鱼】

    付晴的聊天热情一如既往的高涨,

    【你可算来找我唠嗑了】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生活有多么的无聊,每天看电视剧看的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夏凉雨对于付晴的规划,刚上班就每天数着日子等退休的生活是很鄙夷的,没有希望的,没有意思的。

    然而现在对她的生活只有油然而生的羡慕,

    付晴:【我知道你为什么烦】

    【是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和廖晗复合】

    付晴又发来一个一张大脸表情包,上面的表情是两只眼睛瞥向一边,然后张开大嘴傻乐。

    一看就十分的欠揍的样子。

    说来也怪,廖晗是让她整个高中都在痴心妄想,整个大学都在鸡犬不宁的男人。

    而现在,付晴要是不说,她都要忙得忘了这事了。

    【你怎么知道要复合的?】

    【他还问你了?】

    这段日子,廖晗还是时不时的发来消息,并且解释了他当时为什么突然就提出了分手,

    大概就是大四那年面临着人生的分叉口,重大的意义什么的,加上他是独生子,家里强烈的期盼他可以考上研究生,所以想专心复习就提出来了分手。

    但是后来还是没有如愿考上研究生,不过凭借着他自身的坚定的意志,考上了平城工资待遇很不错的公务员,所以还是想要缓和一下关系云云......

    经过一年的冷静,夏凉雨早就不会像刚谈恋爱的那几年一样。

    不过廖晗这段时间每次给她发消息嘘寒问暖的时候,还是回忍不住再对这段关系抱有幻想。

    付晴那边回【是啊,他问我你的近况,过得好不好什么的】

    【感觉他还是挺体贴的,我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们当时为什么分手啊。】

    【要不是出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我觉得廖晗还是很不错的。】

    廖晗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很多女生觉得他不错的魅力。上大学的时候,只见过夏凉雨的室友几面,走了之后,室友都在跟夏凉雨说她男朋友既好看,又有内涵。

    实际上,和廖晗恋爱的感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夏凉雨问,【你告诉他了?】

    付晴忽然找到了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嗷,我告诉他什么呢】

    【我除了你在报社工作,天天加班以外可以说是对你一无所知。】

    【记不记得我有几次发消息,你都是过了几天才回我,我怕影响你工作,都不怎么来打扰了。】

    夏凉雨在付晴面前,只管暴漏本性,回她【放屁,我看你一天十几二十条的,也没少给我发。】

    对面发来一个娇羞的表情。

    ......

    盛世洗脚城,顶着一个不起眼的牌子,开在开发区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消费却是比市区里面高好几十倍,所以极少有人进去消费。

    即使有人恰巧进去过,也不会发现里面的奢华。

    除了一楼的足疗业务对外开放,这座建筑其他的功能也是一应俱全。

    洪士彪坐在其中一个会议厅里开会,部署下一步的“工作”,说是会议厅,却和写字楼里的会议室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规规整整的办公椅和长桌,只有一排沙发围城一圈,随意的很。

    坐在这里的人也非常随意,有翘着二郎腿半躺半坐的,也有抽烟的,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都有。

    在洪士彪心情好的时候,开会是非常随意的,只在被点到的时候认真听交代下来的任务就可以。

    现在的江石溪明显越来越受重用,这次又被安排了新任务,追债。

    这算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不仅洪士彪有追债的需求,既然有这个资源,他还承包很多替别人追债的业务,并从中抽取好处。

    洪士彪从来不会透露欠债人的来源,只管吩咐手下的小弟们去要债。

    江石溪通过这一点推测,这也一定是其他人授意给洪士彪的,相处这么久,洪士彪简单的头脑里不会有这份算计。

    这次要追债的对象,又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没什么危险。

    并且这里每个人都心里有数,这算是“万斤油”的差事。

    先不说这女人长得如何,到追债的时候,场面混乱,打杂抢都有,到时候从欠债人家里拿出点好处轻而易举。

    事成之后,好处也是给的最多的。

    这活儿是大家都想做的,最后不出所料落在了江石溪身上,在座没人不知道,人家可是救过彪哥命的人。

    江石溪来这里半年,做事也都漂亮,让人信服。

    果然,得到了这个任务,江石溪喜不自胜,端起纸杯里的茶,敬道,

    “彪哥,我以茶代酒,感谢您抬举我。”

    洪士彪平生最爱别人拍他马屁,十分受用,点点头,

    “好好干!”

    说完便站起来,“事儿就这么多,大家散了吧。”

    正当此时,整间会议厅最角落的位置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会儿。”沈晨星随即站起来,并不在乎会议室里面任何人如何看他,只把目光投向洪士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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